圖/圖倪

公公任職總教官時

新婚，我和外子從高雄返回中壢老家，在長途火車上和鄰座一位陌生乘客閒聊起來。他是中原理工學院（現中原大學）畢業，任職公家機關，他很感謝學校裡一位總教官，在他貧困即將失學之際，自掏腰包幫助他，並設法尋求救濟管道，讓他最終能從中原順利畢業。沒想到，他口中的杜教官正是我的公公。

公公任職總教官時，是婆家經濟最困窘的時候，養育五個在學兒女的重擔，加上婆婆嗜賭積欠巨債，他日夜兼差賺取收入，在那種極度緊縮的情況下，竟然還能濟助學生。

公公待人向來溫和有禮，不管對學生、小販、鄰居、朋友、女婿、媳婦，感謝之聲絕不吝惜出口，始終保持一貫的謙虛態度。而婆婆一輩子脾氣暴躁、無理取鬧，在外愛跟人家吵架，在家唯我獨尊，當兒女都忍無可忍時，公公還是輕聲對我們說：「媽媽年紀輕輕就嫁給我，又被我帶到台灣來，只有我是她的親人了，再怎麼樣也不能棄她不顧呀！」

公公已高齡九十八，近八年來，他開始受病痛和失智的折磨，像唱片刮壞了一角，每當轉到壞損處，就會失去那一段的記憶，隨著時光流逝，刮壞的地方愈來愈多。

當他掉到深層的原始記憶裡，以濃厚鄉音叨叨念念焦慮不已，那些記憶我們都沒有經歷過，聽不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揣摩情境，彷彿瞎貓一般地幫他找解方，混亂過後又回到正軌。如此周而復始，一遍一遍滑過缺角，也一遍一遍受煎熬。

無忝爾所生，不辱尊親

公公很愛看書，每日早起一定看報，只是在某些時候會認不得字，要外子念給他聽。報紙刊登的新聞常會牽動他的情緒，太陽花占領行政院，他驚恐地以為國家要亡了；美國川普總統就職典禮，他吵著要去參加重要會議……我們試圖停訂報紙，不讓他受影響，但是他發現沒有報紙可看，每天焦慮得嘀咕不停，情緒更難控制，停了一個禮拜的報紙馬上又續訂。

公公非常疼愛孫子，以前他會親手製作小椅子給孫子們坐；晚餐前，推著嬰兒車，帶孫子到平交道前看一列一列交錯而過的火車；校園運動場裡，他和孫兒賽跑、打球；每年的露營活動更是祖孫的最愛。

遊樂之餘，公公不忘對兒孫們教導做人做事的道理，期望之深，溢於言表。其實有公公的身教，兒孫們都能謹守分寸，在自己崗位上努力打拚，家人當老師、護理師、醫師、律師、會計師，師師俱全，盡忠職守，「無忝爾所生，不辱尊親」。

未來，竟來得如此之快，現在的我也有了四個小孫子女，一如公公當年對我們的兒子一般，付出無盡的關愛，帶著他們爬山玩水、說故事、吃美食，一脈相承，我的歷史裡有他們，他們的歷史裡也有我。

前兩天，四歲小孫子困惑地問我：「奶奶，阿祖很老了是不是？妳和爺爺也會這麼老嗎？」

乖孫，你已經窺視到人生的輪迴了。是的，爺爺奶奶也會變那麼老，將來你也會，每個人都有過去，也都有現在，而每個人都將邁向未來；只是在這個時間軸上，爺爺奶奶已走向末端，你們還在起點，相信日後你們也能坦蕩蕩地對父母說：無忝爾所生，不辱尊親。

（本文刊於2018/05/12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