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願跟著父母心願走

小六那年，我愣在作文簿「我的志願」標題前，不知如何下筆。母親來到書桌旁：「阿乖，妳的志願『當然』就是用功念書考初中，將來好考高中、考大學啊。」

「老天，要考到什麼時候？」我心裡想，卻不敢講。

她見到擺在桌角的《小婦人》，又說：「別再看那些閒書了，等考上初中再說。」

「閒書也是妳買的耶！」我還是不敢講。

母親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我跟妳爸來台灣十幾年，妳都要上初中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老家看姥爺跟姥姥……」

我愛聽母親講述她故鄉北國風情與求學戀愛的往事，此時她的聲音低柔、眼泛水光，與平日忙於家事、管教子女的神情完全不同。我希望像《小婦人》裡的喬，當一個作家，把母親的故事寫出來，十二歲的我，默默立下這個心願。

高三時，母親開始上班改善家計，我因而有比較多的零用錢買閒書，也決定要報考文組，但父親再三勸阻：「阿乖，現在好多家庭都兼做出口代工，台灣經濟正全面蓬勃發展，學商才容易找工作喔。」

我身為長女，自覺應為父母分憂，且向來乖順慣了，雖不情願，仍將大專聯考志願改為商學系，但依舊喜歡讀課外書、喜歡隨手塗寫，喜歡和志趣相投的同學逛重慶南路的書店和牯嶺街的舊書攤。

我們交換閲讀心得，比念教科書專注、熱情多了；一顆心不是隨著三毛去遠方流浪，就是伴著張愛玲來一場刻骨的傾城之戀，或化身為珍·奧斯汀筆下聰明美麗又獨立驕傲的女子。種種躍動在胸中的青春夢想、少女的同儕友情，以及對愛情的憧憬，都揮灑在日記本上，藉以紓解課業壓力帶來的無奈和苦悶。

商學系雖然非我所願，但正如父親預料，我於畢業前就已在貿易公司謀得一職；大妹也隨我學商從商，姊妹兩人的薪水多數交給母親，雙親加上多年的積蓄，終於完成他們來台後首次購屋的心願，全家都開心極了。


圖/奚佩璐

生命脈動裡皆是文章

婚後與公婆同住，貼心的二老見我業務繁忙經常加班，教養兒子又占據大半公餘時間，他倆主動分擔家務，讓我在陪兒子做功課及就寢前，能趁空翻翻報紙、讀幾頁書，或觀賞佳片。在身心放鬆的時刻，我的五感格外敏銳，隨時將當下的心情寫在小記事本上，不使文筆過於荒疏；我始終期待，那顆深埋心底的文學種子，有機會萌發滋長茁壯，成樹成林。

年逾不惑，家庭與職場兩端漸趨穩定，正想趁空進修閱讀寫作的能力，母親約我做伴共學水墨畫，作為她退休後的消遣。她一生為家犧牲忙碌，難得為自己打算，我暫且擱下寫作計畫，充當書僮陪她圓夢。未料，這無心插柳讓我因此對藝術產生濃厚興趣，轉而到博物館擔任志工，受訓參與各種特展的導覽，並將與美邂逅的感想投稿至博物館「志工會訊」，與夥伴們交流分享。

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刷發表，我在歡喜中不免帶著一絲惆悵，天命之年已過，何時能一償專心寫作的宿願？

婆婆於公公過世後，因為罹患阿茲海默症而有輕微失智現象，我每天出門上班看到她落寞的神情都非常不忍，再加上她一次跌跤住院的意外，終促使我毅然決定放棄優渥的收入，提前退休回家陪她，外子也申請了移工看護來幫忙。

越南來的阿珠在我調教半年之後，頗為稱職，我的生活不但恢復常軌，且有餘力參加閱讀寫作協會的各種課程。協會每個月的免費公益講座，讓我親炙重量級文學作家及影視名師傳講的藝文經典；我也參加生活寫作班學習閱寫的方法與技巧，課餘師生彼此分享生活的體驗和感觸，從而領悟並不是非要飄泊他鄉，或談場生死之戀才可豐富寫作的題材，正如梵谷燃燒的星空懾人魂魄，齊白石的蔬果魚蝦也靈動可人，只要用心體會和觀察，生命脈動裡處處都是文章。

在老師鼓勵下，我於2011年以雙親來台的故事寫出〈老天的拼圖〉，獲得懷恩文學獎的優勝獎；再以陪伴母親作畫歷程書寫的〈水墨流金〉，獲得2015年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佳作獎；更以照顧婆婆的心路轉折而寫的〈清明〉，於2016年榮獲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首獎。

生命的旅途，從來無法預期。曾經感嘆自己在寫作的路上起步太晚，如今明白，所有行過的柳暗花明，都成就了我的人生風景。年過花甲依然有夢，我要帶著一枝筆繼續向前走。
【本文刊登於2018/3/23 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