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始 ,雜菜滋味(一) ◎季季
復活儀式結束,該是起床時刻。人有三種狀況無法起床,一是嬰兒時,二是重病時,三是死亡時。在第三種狀況降臨前,生命由無數個「起床」延續;早睡早起或晚睡晚起都無損於它的尊嚴。
「起床」迎來新生之日,也敦促人要努力做活。我從小生長於農村,見習農民的務實生活,十九歲到台北職業寫作後,經歷了婚姻做了母親,離婚後獨力養育兩個孩子也必須是務實的。有時文友談論波特萊爾,歌頌頹廢美學,我只能默然嘆息:唉,我哪有資格歌頌頹廢?人性確有軟弱怨恨愁苦,生活不免牽腸糾結,即使在那彷彿墜入隧道的時刻,我也不喝酒賭博麻醉心靈。──頹廢於我是奢侈,只能努力做活,朝向遠處的亮光前行。
相對於內心的自我調解,我對身體卻是虧欠的;曾經通宵寫稿,不吃早餐,挨餓硬撐,得過且過,毫無規律。暮年之後始悟前非,謙卑的向身體懺悔,向規律低頭。這轉念的第一步即從早餐儀式開始:走入廚房後,先以鹽水漱口二分鐘除菌,再慢飲溫水三分鐘暖胃,然後吃水果,洗菜,煮菜,至少半小時。一個多小時後,在電腦前吃完雜菜湯,看完新聞大雜燴,只覺身心飽足,即使陰雨天也親像見到陽光。──如此一天之始,多麼緩慢,多麼美好。
人之老化是生命自然律,我的同學或比我年輕的友人,有的已病逝,有的在與癌細胞捉迷藏,有的則被白內障、青光眼纏身;或為三高、洗腎、糖尿病所苦。1978年進入新聞界服務後,我曾二十多年沒吃早餐,體質畏寒常感冒,夏天眼球出血二三次,秋天咳嗽一兩月。2005年退休後開始吃雜菜湯早餐,眼球不再出血,兩三年感冒一次,秋冬也少咳嗽了。在老化的路上,也許是雜菜湯早餐之助,我沒有大病,也無三高、白內障、青光眼,每天吃完早餐照顧花草半小時,無事出門就在文字間穿梭,有時閱讀一整天,有時寫作大半天,興之所至隨意為安。──我的閱讀也像雜菜湯,品類繁複,滋味不盡;然而往往是看飽了,猶覺不足,不足…。
老友聽我每天花那麼長時間吃早餐,不免好奇的追問:「這雜菜湯早餐是誰教妳的?」。
「哦,是向我母親學的。」
「妳母親也吃雜菜湯早餐啊?」
「不是啦,是她煮的銅罐仔糜。」
「銅罐仔糜?那又是什麼碗糕?」
哦,從童年的銅罐仔糜到暮年的雜菜湯,遙望來時路,一段一段各有食之味,也各有人之味;其間轉折則是萬般滋味。
我母親熬的銅罐仔糜早餐
我家在濁水溪南邊二崙鄉永定村,平原地帶無山無海,盛產蔬菜稻米。我幼年時代無冰箱,村裡僅一家柑仔店賣米酒菜籽油醬油鹽糖肥皂餅乾雞蛋等物。蔬果大多自種或親戚互贈,豬肉和魚則有流動攤販在腳踏車後座橫塊木板綁個竹籃來販售。賣肉的頂多十天從西螺來一次,賣魚的「號雞仔」則每天從虎尾來,竹籃香蕉葉上躺著三、四種魚:虱目魚、鯖魚、白帶魚、狗母魚或魟魚、三牙魚、四破魚;有時則整籃的蚵仔,母親每天換著買。給小妹配銅罐子糜的魚鬆,就是向「號雞仔」注文十條狗母魚做的。那魚的刺多又腥,加了薑母、米酒煮仍腥味四散。每次煮熟攤在鋁盤夾除頭尾,母親要我和父親圍著餐桌各據一盤,一次一條用筷子撥開魚肉,挑出魚骨、魚鰭、細刺,再在灶前顧柴火,讓母親翻炒至半鍋金黃,滿厝生香。
然而這還不夠,父親三兩天就騎半小時腳踏車去西螺中央市場,買豬肉及鹹魚、蝦皮、魚脯、海帶、豆鼓、豆皮等乾貨。有時還有《東方少年》月刊,是我最早的課外讀物。哦,還有綠豆,母親要發豆芽。母親還會醃整甕的冬瓜、菜頭,也會做菜脯、高麗菜乾、菜豆乾…;為了一家人的吃食,父與母一生合作無間。
1952年四妹出生後,三十八歲的父親覺得四個女兒還不夠,請人增建兩間臥房、一間廚房、一間廁所、一間浴室,在次年春天西螺大橋通車後完工。(後來果然又生兩女一男)
父親篤信民以農為天,而做農則需以食為先,新屋最大間是有前後門的十多坪廚房,新的深紅色菜櫥特向西螺延平路「竹腳仔師」(長得高又瘦)訂做,高三百多公分,寬一百多公分,深六十多公分,上面三層格子紗門配金色拉環,分別放乾貨、剩菜、豬油、菜籽油、醬油及鹽糖醬醋酒等佐料。中間四個抽屜,分置刀剪起子鑿子鐵槌鐵釘繩子等雜物。下面一層左右推門,疊放大小碗盤。──碗櫥四隻腳還套著鋁碗,注滿清水,以防螞蟻上爬。
那時永定也沒有自來水,瓦斯爐,電鍋。廚房一角放個儲水缸,吃過晚飯我隨父親走十來步去家族共用的古井打水,用柴桶扛回來注滿。陶缸旁是灰白煙囪及紅磚灶,大灶直徑近百公分,黑色大鼎平時煮豬菜,過年過節煮肉粽蒸甜糕發糕紅龜糕菜頭糕;旁邊的小灶直徑約六十公分,前頭白鐵鍋燒開水、洗澡水,後頭小鼎炒菜、煮湯;煮飯另用炭爐。
廚房另一角,菜櫥背後是三坪多柴間,堆放柴塊、竹管、竹枝、草茵、廢紙;我家煮食全靠它們焚火獻身。柴塊從西螺木材行買來,竹管、竹枝取自屋後一百多公尺的刺竹叢。那裡靠近墓仔埔,也有堆得像寶塔的稻草墩,我四歲多就跟母親去草墩拔幾束乾稻草到大埕,蹲著學習折草茵,再把一綑綑像枕頭的草茵搬回柴間。八叔家的黃花貓,天寒時節看中我家柴間的草茵堆,躲在那裡生小貓,母親發現了就小聲說:你們要裝作沒看見哦,不然貓母驚到會把貓仔子咬走;「天氣遮爾冷,貓仔子會冷死呢。」母親並在菜櫥下放個碗,每頓留些魚骨飯菜給貓母。牠溜出來吃完再鑽回草茵堆顧貓子。──那是兩個母親之間,為了幼小生命的互愛與互信。
父親的稻田近兩甲,我家每頓吃扎實的濁水米飯,有魚有蛋有菜有湯,偶爾有白切肉或蔭瓜蒸肉。父親常說,慢慢來,莫著急,一嘴飯至少要嚼二十下;飲水也要嚼一嚼再吞落去。我小學畢業前,早餐常吃一個多小時;吃完時母親還在餵妹妹吃銅罐仔糜呢。
母親說我兩歲前也吃銅罐仔糜,但我的鼻子和舌頭沒留住那滋味,只記得坐在新廚房餐桌前端著碗挾菜吃飯,母親為小妹熬的銅罐仔糜香味從廚房門口飄過餐桌,一陣陣誘惑著我,有幾次忍不住說:「媽,給我吃一點銅罐仔糜嘛。」她說:「哎喲,妳是無牙哦?銅罐仔糜是妳小妹吃的啦。」──其時小妹是四妹。後來是五妹六妹。
所謂銅罐仔,是明治奶粉罐,直徑僅約十公分,母親在它左右打洞,穿兩條粗鐵絲做提把。她可能認為糜是幼孩的階段性食物,沒必要再買小炭爐,就在廚房門邊水泥地排三塊磚,橫架三枝鐵條再鋪鐵絲網,從小灶挾入燒得火紅的柴塊,讓放在網上的銅罐仔糜慢慢熬滾。柴塊由紅轉黑,銅罐仔不冒煙了,母親把黏稠的糜倒入碗裡,再撒些狗母魚鬆攪拌,就是我當時聞得流口水的,微帶焦香的銅罐仔糜。
在後來的成長歲月中,我不時懷想那小小的銅罐仔,在三塊磚頭之上冒著白煙,香味流竄在我們吃著早餐的口鼻之間。罐子裡的飯菜,和我們餐桌上吃的並無不同啊,母親只是把煮好的菜切得細碎,混入湯與飯之中熬煮,味道就特別香濃。我在回憶裡揣摩,在現實裡閱讀,終於領悟了銅罐仔糜的竅門:細,慢,雜。(待續)
(本文刊於2018/03/12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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