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初夏及其他-兼賀聶阿姨92誕辰(下) ◎季季
陪聶阿姨回到松江路124巷,只見周邊不是工地就是高樓;在巷內走來走去找不到3號,也看不到一幢日式平房。聶阿姨四下張望,神色茫然的呢喃著:不對不對,不是這裡,季季,妳是不是記錯了?這裡沒有3號啊……。
我去巷口問旁邊的店家,年輕店員都搖頭說不知3號在哪裡,後來問到一個年長的大樓管理員,他出來指著巷口的大樓說,3號已經拆掉了,在那棟大樓底下變成捷運站了……。我向聶阿姨解釋捷運就是地鐵,她有點嘲弄的輕笑了一聲:「嗨,《自由中國》宿舍變成地鐵站了。」──那一站如今是「松江南京站」。
太平山隱形眼鏡失蹤記
回頭再看1964年初夏。平先生請我們吃飯那晚,特別提到「青年寫作協會」總幹事朱橋,說他這人很熱心,有意為「皇冠基本作家」安排三天兩夜的太平山旅遊:台北到羅東的交通等雜費由平先生招待,羅東到太平山則由林務局負責。有些作家事忙,只有我和聶華苓、司馬中原、司馬桑敦、段彩華、瓊瑤參加。瓊瑤夫婿馬森慶(筆名松青,當時尚未離婚)也同行。
6月23日我們在羅東參觀貯木場,午餐後去土場坐蹦蹦車上山,抵達太平山已近黃昏。下車後先經過一排日本時代留下來的,低矮的林務局員工宿舍,再上到「太平山招待所」。那是兩層木造樓,鋪著榻榻米,二樓通鋪旁還隔了個寬敞的房間,靠牆放一張有彈簧墊的大床,說是副總統陳誠來考察時睡的。朱橋說:那間「副總統套房」給你們三個女生睡,我們五個男生睡外面榻榻米保護你們。──也因那晚的同床之誼,睡前聊天時知悉聶華苓與我母親同年,此後即尊稱她「聶阿姨」。
第二天早上,聶阿姨起得最早,去隔壁盥洗間不久卻傳來一聲高亢的「唉喲──,怎麼搞的──」,我趕緊跑出去一探究竟。
「季季,我右邊的隱形眼鏡不見了,」聶阿姨神色有些慌張,「現在我看不清楚啦,妳幫我找找看好不好?」
呃, 眼鏡還有「隱形」的?我這鄉下人第一次聽到,傻傻的不知從何找起,跑去大通鋪向平先生和朱橋報告,請他們幫忙。
盥洗間在外面走廊旁,洗手台上方貼著化妝鏡,地板則鋪著長形木條,每條間隔兩公分,架高離地約五公分。聶阿姨說,她洗完臉要裝鏡片時突然失手滑落了一片,也許掉入木條縫隙裡了。招待所人員拿來手電筒,朱橋彎下腰,立起木地板,聶阿姨緊張地說:「你小心吶,可別踩碎啦。」朱橋說:「聶老師,我沒看過隱形眼鏡耶,不過您放心,我會慢慢找。」聶阿姨說:「隱形眼鏡就是比指甲還小的,透明的,圓圓的,有點像玻璃的,一片小小的東西嘛。」司馬中原在一旁笑道:「我們聶大姐最先進啦,美人嘛,就是愛美。」聶阿姨拍他手背道:「小司馬你真調皮,我都緊張死了你還開我玩笑,你該學學大司馬,你看人家多斯文。」──從土場坐蹦蹦車上山途中,段彩華就建議說,為了稱呼方便,司馬桑敦簡稱「大司馬」,司馬中原則稱「小司馬」。
朱橋戴著重度近視眼鏡,拿著手電筒轉來轉去搜尋,一束微光上下左右閃爍,過了大約兩分鐘,從微光中竄出一聲「啊──,在這裡,找到了,找到了。」他拈起鏡片,放在掌心站起來,恭敬的捧著走出來:「聶老師,這是您的鏡片嗎?」她接過鏡片高聲道:「謝謝你啦,朱橋,你真是個好人!」然後對掌中的鏡片嬌嗔道:「你這個壞東西,想逃走啊,害我虛驚一場。」說完呵呵呵大笑,我們也笑著為她鼓掌伴奏。
「那棵樹活了一千年,我們人能活多少年?」
結束「鏡片驚魂記」,輕鬆的吃過早餐,林務局人員陪我們坐蹦蹦車上山參觀伐木。太平山有多條輕便鐵道,便利蹦蹦車載運員工上山伐木,並把木材載下山轉運到基隆港,出口賺外匯。林務局人員說,人工砍伐太慢了,他們伐木已經現代化,伐倒一棵千年檜木,「用電鋸只要五分鐘!」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電鋸霎時啟動,木屑與檜香齊出,果真五分鐘就見千年木「碰」一聲倒地,我們也震驚得「啊──」了一大聲,一個個冰著臉無言以對……。
林務局的人一路陪著我們,回到招待所進入「副總統套房」後,聶阿姨發飆了:「莫名其妙,一千年的樹呀,請我們來參觀這樣的殺樹活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意義呀?」
瓊瑤也生氣的說:「就是嘛,還說只要五分鐘,好神氣啊!」
我則傻呼呼的說:「千年樹五分鐘才倒地,如果是我們人啊,大概兩秒鐘就倒了。」
聶阿姨又呵呵呵的大笑起來。
「季季,妳這個野丫頭也是好調皮,可是妳想想,那棵樹活了一千年,我們人能活多少年?」
聶阿姨那年39,瓊瑤26,我19,三人年齡加起來還不足百歲;她的話真是一針見血,直入重點。人之至壽者僅百餘年,哪能跟那棵根系廣佈,枝幹粗壯,飽汲了天地精華的千年樹相比?
爬過深谷上的蹦蹦車軌道
那天晚餐時,林務局的人說,下午一場大雨,有些蹦蹦車軌道被山坡沖下來的土石淹沒或斷裂了,也許一時無法修復完畢,「明天我們早點下山,因為有些地方必須走路,只能分段搭車……。」
如此,次日下山途中,我們這小炤旅遊團又出現了驚魂記。這次主角不是聶阿姨,是一路上話最少的段彩華。
經過三日相處,旁聽長輩聊天,偶爾段彩華也悠然穿插幾句,我已知道他是河南人,前兩年少尉退役,5月剛出版短篇小說集《神井》。朱橋說,「彩華的小說確實別具一格,軍中作家那麼多,最受讚賞的還是松、竹、梅,我們這一團就有兩位呢。」大司馬又溫雅的問道:「對不起啊朱橋兄,我多年在外,不了解軍中作家的情形,您說的松、竹、梅,是哪三位啊?」朱橋說,「松」是朱西甯(1927~1998),「竹」是司馬中原(1933~),「梅」就是段彩華(1933~2015)。小司馬接口說,「大司馬,你別聽朱橋瞎說,那都是文藝圈一些閒著沒事的傢伙亂起鬨的,還有人說我們是三劍客呢,真是無聊!我們寫作的人埋頭寫就是了,哪管什麼松、竹、梅,三劍客,這種譬喻哪有什麼意義?彩華你說是不是?」段彩華平靜的說,「是這樣沒錯,我們只管寫就好,何況我們都退役了,怎麼還算軍中作家?」朱橋靦腆的笑了,「這麼說我對兩位不起了,掌嘴,掌嘴。」邊說邊往自己臉頰拍兩下,聶阿姨說,「哎呀,你這個好人還打自己呀,說笑的嘛,別當真。」……
這些話都是在蹦蹦車軌道行走途中聊出來的,長了我不少見識。林務局的人叫我們把行李放車上,等軌道搶修好再運到土場給我們。大家無物一身輕,軌道雖還有些潮溼,慢慢的邊走邊聊天倒是滿愉快的。然而第三次下車走沒多久,前方出現一段約莫三十公尺的懸空軌道,往前走近細看,哎呀,底下是河水湍急的深谷。林務局的人說,不要怕,保持冷靜,身體平衡,一步一條枕木,很快就走過去了。他先示範,果然平安走到對岸。小司馬搶先跟在後面走過去。聶阿姨也很勇敢,緊隨小司馬之後平安抵達。於是我也不怕了,其他人也都成功達陣;只餘段彩華還在猶豫觀望,不敢舉步。大夥兒面面相覷,氣氛有點緊張。小司馬說:「彩華,我們當過兵的,這點陣仗算什麼,大家都在這兒等你呀,快過來。」聶阿姨說,「小司馬,你不要催他,你一催他反而越害怕了。來,換我來跟他說。」
聶阿姨於是趴下去,伸出雙手扶住枕木:「彩華,你別急,也別怕,像我這樣,緊緊扶著枕木,慢慢的爬過來。」
段彩華霎時獲得了勇氣,瞪著我們大聲道:「好,我就照聶大姐說的,慢慢爬過去,你們別笑我啊。」
我們緊張的沉住氣,看著他一手一腳的小心往前爬。終於,他爬過來了。朱橋彎下腰,拉起他的手,緊緊抱住他:「好了,好了,你成功了。」
聶阿姨說:「朱橋啊,謝謝你這麼周到,你真是好人啊!」
這就是聶阿姨:在關鍵的時刻,做出關鍵的決定,說出關鍵的話。──如果沒有她,段彩華是否能爬過那深谷之上的軌道呢?
走下太平山之後
(朱橋比聶阿姨小五歲,那時尚未結婚。他不只是聶阿姨稱讚的好人,也是文藝界朋友公認的好人。1965年兼任《幼獅文藝》主編後,更是文友們公認的好編輯;有時來我家聊他的新點子,滔滔不絕兩三小時。他說一些年輕作家常去找他,為了登稿子和他攀交情;其中包括女文青。也許他近視過深,也許好人的心太弱,下了太平山四年之後竟被「妖靈」所惑:據說某「清秀佳人」與他喝了咖啡吃了飯看了電影,還款款深情送他一支派克鋼筆,讓他喜不自勝……。然而,三十八歲的朱橋到底一關難破,1968年11月10日選擇悄然遠去。──接任《幼獅文藝》主編的,就是他在太平山雙手拉起緊緊抱住的段彩華。)(下)
(本文刊於2018/02/05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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