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9 20:40:51閱寫協會

我的復活儀式(一) ◎季季


1987年造型象棋在台北久大書局展覽,柏楊(左二)與胡茵夢(右一)以鄭問設計的《太空大戰》象棋對奕,眾人圍觀。(季季提供)

在深層睡眠與深度修補之間,每晚死亡一次,每天復活一次,是我自許的餘生儀式。2005年退休至今十多年,這儀式讓我身心無礙,能夠自由行走,隨意閱讀並隨興書寫。

今年3月,比我年輕十四歲的漫畫家鄭問(19582017.3.26)因心肌梗塞辭世;我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時曾多次請他畫插圖。過了一個禮拜,比我年長三歲的《鹽分地帶文學》創刊總編輯林佛兒 (19412017.4.2)因腦溢血辭世;1964年我成為「皇冠基本作家」時即結識他,訂交超過五十年。

「醫病文學」是人類史上的顯學;文學史上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描述、紀錄、探討人體各種疾病的過程。因心肌梗塞或腦溢血辭世的苦痛時間較短;佛家說法是前世修來的福。鄭問和林佛兒都富有創意,爆發力強,如果多活一段時間,也許能留下更豐富的作品。

我已七十三歲,並不憂心因何種疾病死亡;憂心不能阻止事實發生,也不可能得到明確答案。人體是神祕機器,不管哪個器官故障,最後停止運轉的是心臟。我只希望心臟尚在跳動時,每天仍能隨興於文字中行走;我的「非典型回憶錄」當然也包括了人體與疾病的糾葛。

「妳睡得好不好?」

從職場退休後,偶遇老朋友,常聽到這句問候語。

會這樣問的人,大多是睡不好,常失眠。至於失眠原因,比較抽象的是焦慮,容易緊張,胡思亂想;比較具體的是夫妻失和,身體有恙,投資失敗,姊/妹借錢不還,與鄰居爭免費停車位;種種憂煩難解,故事盤繞心頭。長期服用安眠藥者,大多眼神渙散,癡肥或者乾瘦;僅少數人仍雙目炯亮,皮膚細緻,神態自若。堅持不吃安眠藥者,長期睡眠不足,臉色憔悴,魚尾紋打褶;與他們聊天時,伴隨話語而來的是口臭,甚至還有口沫。人生行路高低起伏,睡好或者睡不好,吃安眠藥與否,差異看似細微,卻也難有公平。

在逗號,頓號,問號,驚嘆號,句號及文字的排列組合之間,生活實相與生命幻象不斷考驗我的記憶與耐力。我一向寫得慢,年齡增長後越來越慢了。王文興說他每天只寫「三十五個字」,某名家批曰:「哼,那是便秘嘛,有什麼好羨慕?」──我並不計算每天寫多少字;快或慢,多或少,並非我的寫作重點。

有些事我是不幸者。有些事我是幸運者。譬如睡眠,我不曾失眠吃安眠藥。退休之前,作息必須配合工作節奏,無法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時難免緊張疲累。六十歲退離職場後,生命來到黃昏時段,可以自由支配作息,唯願每晚睡足八小時,而且要睡得無知無覺像個死人;所以我稱安睡的夜晚為「死夜」,復活的白日是「新生」。

在閱讀,觀察,傾聽,想像,回憶,質疑之間,我的晚年書寫是黑夜來臨前的「黃昏帖」。每一帖有人有影,或長或短,或圓或扁,然而沒有對折,也無對角或對切。時光有時是潮濕的,在字裡行間蔓延著苔痕。時光有時是明亮的,在遼闊的天空如群鳥飛舞。苔痕或者群鳥,忽焉在前忽焉在後,伴隨著我進入「非典型回憶錄」。

在迎面而來錯身而去的眾生之間,在生命周遭的低音,中音,高音,複音之間,踱步於黃昏餘暉裡的寫作者,時而在小說中穿梭,時而在散文裡躊躇,時而在掌故裡思索;緩慢的排列組合那些文字,也無非是孤獨者的回望與告白。

暮色漸深,黑夜將臨,就從「我的復活儀式」開始。

我的復活儀式

似乎有一束光從腦門竄出去,在頭頂上方旋轉成透明的圓,逐漸膨脹為亮光的膜,一層層把我包裹起來

我的眼皮掀不開來,朦朧間聽到亮光的膜響起如歌的行板:「死夜」過了,「死夜」過了

臉上的肌肉於是逐漸放鬆,嘴角揚起微笑,手指像彈琴跳躍,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啊,「死夜」已過,那優雅的歌聲又迎來「新生」的一天。停止手指的跳躍後,我拉走大枕頭,膝下墊個小抱枕,再把三隻裝著網球的短襪拉至頸椎、胸椎、腰椎下方,雙腳伸直併攏,雙手向外平伸,全身如平放的十字架,整條脊椎與腸胃微微震動,每一寸肌肉似被電流穿透,腦袋越來越清明,夢裡的人或者記憶裡的事,在醒的邊緣反覆旋轉

這個甦醒儀式是我退休後最享受的時刻;源自2009年鄭寶娟在越洋電話裡談起《讓網球做你的家庭醫生》。而我打電話去巴黎找寶娟,則是為了追索高信疆先生1987年創設「造型象棋」的歷史。

──如今兩者俱為陳年往事,只有「臥網球」仍屬現在進行式。

為了高信疆,

尋找鄭寶娟

200955日高信疆先生去世,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倡議為「高公」出版紀念專輯,好友們立即分門別類,分頭向海內外文友約稿。我除了約稿還負責整編文字,郝明義也特別請霍榮齡美術設計,8月順利出版《紙上風雲高信疆》,在華山文化園區舉行盛大的追思會。──「臥網球」的儀式,就是打電話去巴黎向鄭寶娟約稿時學來的。

19833月,「高公」二度卸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之職,赴美遊學兩年,發現西洋棋的大器與造型之美,返台後成立「上秦企業公司」,請朱銘、漢寶德、林惺嶽、董陽孜、席慕蓉、蔡志忠、鄭問、林崇漢等百餘位名家設計各具藝術特色的「造型象棋」,19874月在福華飯店二樓首展,轟動海內外文化界

要追述那段「高公」與「造型象棋」的歷史,必須找當年跑藝術新聞的記者寫,然而時隔二十餘年,記者大多已轉換跑道或結婚離職,我想起遠居巴黎的鄭寶娟曾在《中國時報》藝文組跑音樂新聞,也許可從她那裡問出一些眉目。(待續)

 (本文刊於2018/01/08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