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完的冬話 ◎蔡怡
圖/李誌德
十多年前我提早離開職場,為了要寫下人生幾個故事,真的就是幾個故事,也就是收錄在《烤神仙》書中的〈兩百里地的雲和月〉、〈空碗〉、〈甕〉、〈風箏〉、〈烤神仙〉等,我以為寫完後我會停筆,於願足矣。
沒想到沉澱在電腦前開始書寫的我,因一再地回溯、省視自己的過往人生,發現它竟是個百寶箱,想寫、可以寫的故事,豈只是那幾個。於是我就一篇一篇的寫了下去。感謝彼時聯合副刊繽紛版主編,人間福報家庭版與副刊主編,都向我邀稿寫專欄,寫了好幾年,有親情,有職場,有記憶寶藏,有心情點滴。後來再為《幼獅文藝》寫「不盡冬言」專欄,專寫長照失智父親的生活故事。
在《烤神仙》一書裡,真正寫父親失智的文章,嚴格講來只有〈二十歲的父親〉、〈母親在哪兒〉等幾篇,相對於照顧父親五年半的漫長歲月,這幾篇不足以記錄失智人與長照者的日常,尤其沒有描寫如何面對,並解決失智親屬的問題與法則。
與父親的日夜相處,開始於十幾年前,彼時,台灣社會對長照失智者經驗累積並不夠多,可以援引的資源也少,我全憑對父親的愛,獨自摸索他每日丟出的變化球,竭盡心智了解失憶、失智的他。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過的日子,比父親還更像一灘混沌。
在這段混沌中,我學會遇到不合理的情況,用不合理的方式應對,只要父親開心快樂,其它都不重要。譬如父親突然想敲打桌子,而且十個手指頭靈活無比,我就和他一起敲打,甚至去買個小鼓,讓他打得更有成就;他想在敲打中夾雜公雞、青蛙的叫聲,我就和他一起模仿,甚或錄音,成為父女間最珍貴的交響樂。
父親稱呼我「蔡大姐」,我欣然回應,他對我說「小姐,請送我回家」,我就拿串鑰匙,像個飯店女中,鞠躬再鞠躬,送他回臥房。
他因吸入性肺炎留置急診室,一面喘,一面還不停地哼小曲。鄰床的病人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叫他快停下來,我受不了了,也別讓老人家這般辛苦。」但我知道,父親的記憶盒不知何故跳出這一段ㄉㄦㄉㄚ
ㄉㄦㄉㄚ,無論如何再也收不回去,它就像跳針的錄音卡帶,失控的電器品,來來回回循環,而我永遠找不到電源開關。
在照顧父親的歲月,我領悟孝順二字貴在「順」字,一切順父親之心。不說理,不糾正,不要求找回原來的父親,這是長照失智家人首要方針。大家糊塗過日,是最明智、舒適的方法。
這些血淚經驗,點點滴滴,我寫成鮮活甚或有趣的故事,是另類童話。讀者會在溫馨的描寫裡,不知不覺學到許多長照原則與訣竅。
《忘了我是誰》是書中一篇文章的篇名,用來做書名,與失智、親情主題相當吻合。在真實人生裡,終有一天,我們不都將忘了我是誰?
父母親去世後我成了天地孤雛,對父母孺慕之情未曾稍減,於是將對親人之愛延伸聯想到父母生前的至親好友。我常跨越台灣海峽去濟南、聊城探訪父親的妹妹與其家人;去青島、蓬萊遙想美麗母親的年輕歲月;去無錫、南京探訪父母的同學摯友。把對父母的思念轉移到仍活著的長輩身上,在他們的言談舉止間,捕捉所有連接父母的線。
父母歷經亂世,有顛沛流離的歲月。我以為自己的命運和父母大不同,直到進入中老年,仔細回頭細數,才發現我們不只繼承父母的基因,其實我們也繼承父母的命運,如離鄉背井,和至親家人身處不同的經緯線,心屬不同的國度。在此書輯二中我寫了好幾篇來回跨越太平洋的探親,探訪公婆與ABC兒子。父母的鄉愁來自彼岸,我的鄉愁在台灣,兒子呢?他的故鄉在美國密西根。
原來一開筆書寫,就有說不完的話滔滔而出,因此有了《忘了我是誰》這第三本書的出版。這本書是我和先生誌德第一次攜手連心的共同創作,我寫文,他插畫,是兩個退休之人離開職場後,轉向第二人生的成果發表,為我們結縭四十餘年的婚姻生活,譜下意想不到的插曲。
我學中文與教育,先生是電機與企管,我年輕時封閉木訥,寡言沉靜;他陽光熱情,積極外向。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經過四十餘年的共生薰陶,愈走愈接近,攜手共創《忘了我是誰》。我們多年來有互送卡片與禮物的傳統,這該是送給彼此最有意義的禮物了。
三年前時報文化出版的《烤神仙》獲浙江省作協,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單位聯合舉辦的全球首屆「三毛散文集獎」二等獎,並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此簡體字版在北京的單向街書店,進入新書排行榜前六名。
希望新書也能如《烤神仙》走進讀者內心深處,共掬一把感動的淚水。它除了洗滌彼此心靈之外,還提供許多實用的撇步,為當今高齡化社會的長照,點亮一盞燈,照亮這漫漫之路。
(本文刊於2017/12/21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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