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伯的賣魚人生 ◎郭秀端
(本文榮獲第八屆桃城文學獎散文組優選)
初春的山上微風輕拂,我和英華伯坐在他家屋簷下,他正在磨刀。陽光從樹隙斜斜灑落,無數金色粉塵在我眼前靜靜翻飛。
華伯是我爸的遠房堂兄,我們曾同住在豐萬寮村子裡。父親這輩如秋天的樹葉,隨著歲月的風一葉一葉飄落,如今僅剩他倆健在。每次返鄉探望父親,就順便回到山上拜訪英華伯。
六〇年代,台灣偏鄉尚有不少村落,沒有電,沒有公路,就算有公路也只有卡車通行,我的故鄉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凌晨三點,英華伯從半山腰的豐萬寮步行一小時的山路到梅山街上,搭乘魚販的順風車到大林或民雄的魚市場批貨,回到街上稍做整理後,隨即沿著今稱「梅山汗路」的古道,經半天寮、坪路,到大坪、屈尺嶺等深山地區賣魚。
英華伯原先不是賣魚郎,年輕時,和我爸一樣「靠山吃山」,在山裡幫人砍木柴、伐竹、扛柴箍、拖竹子到馬路旁集中堆置,等候卡車來載送。身材精壯高一百七十公分的他,雖然左手掌無法完全張開,有點不靈便,但做起這些體力活,不輸給其他村人。
三十八歲那年某天清晨,英華伯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工,不料胃痛如絞,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如米粒大的汗珠從額頭、鬢邊不斷冒出;緊急送醫後,胃割除三分之一,氣力似乎也在那次手術中消失了大半。
養病的日子裡,他常像現在一樣,坐在屋簷下,默默看著白雲悠悠從山際飄過,心中的愁緒就如滯留在山邊那幾朵灰色的雲。
英華伯不像村裡其他人,多少有一些土地可以種地瓜、蔬菜、水果;當年他成家時,僅從父親手裏分得兩蔀麻竹欉。他的父親在世時,長年在外買賣白籜。白籜,是桂竹筍尾端的竹籜;一支桂竹筍從地底茁出,裹著褐色竹籜,上有深淺不一的斑點,隨著竹筍一節一節抽高,竹籜一片一片剝落,漸近頂端,竹籜顏色淡成鵝白,質地軟韌適中,是做斗笠的上等材料。英華伯的父親從產地梅山買進,銷售到台北,賺得的錢永遠只夠自己花用。
讀公學校二年級那年,他的父親在梅山市場邊兼營爆米香,除了接受鄉民拿自家的米來爆之外,也爆一些成品販售,常常一天下來,沒賣出去幾包;放學後,英華伯來到父親的攤位,揣起爆米香,沿街高聲叫喊:「米芳,米芳,買五包送一包。」不到半小時銷售一空。他相信自己頗有生意頭腦。
老人臉上閃漾著回憶的光彩,他說:「後來我心裡已經有主意,欲去大坪遐賣魚。」英華伯十四五歲時,曾多次沿著去大坪的古道割草回來餵牛,對那條路況與大坪庄頗為熟悉。
英華伯開始去賣魚時,我爸因桂竹林收益不佳,正著手砍除,準備改種橘子。砍下的竹子堆滿整個山坡,我們幫忙拖至馬路邊,經過他家的門口埕,看見他的孩子起一隻腳翹著跳房子;竹子的枝梢是大灶良好的引火柴,我們上下四、五枝相疊,如編辮子般分成三股,左右交叉編成一絪絪;父母親從地裡掘出來的石塊稜角分明、竹頭尖尖銳銳,我們協助搬到土地邊角堆疊。太陽毒辣辣烘烤,鹹鹹的汗珠流進眼睛,滑入臉頰、磨破的肩膀與刺傷的手腳裡,彷彿被螞蟻咬噬一般,心理著實羨慕英華伯的孩子,只要廟裡有大拜拜,或村莊有人嫁娶時去幫忙即可。
我更羨慕英華伯家裡種了五顏六色的花。他利用屋子前方一塊
狹長的空地,種了一排蓮蕉、孤挺花、蔥蘭、煮飯花、雞冠花,籬笆上頭用竹子交叉成菱格狀,錯落垂吊著一盆盆野生蘭花與馬尾杉、垂葉石松子等蕨類。我常常站在花棚下用眼睛畫圖,把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的形狀、色彩…牢牢畫在心頭。
有一次看完花回家,正巧母親端著豬食走來,我忍不住輕輕扯著母親衣角說:「阿母,咱嘛來種一寡花好麼?」母親沒說話,直接走到豬舍,把豬食倒進豬槽裡;轉身去雞稠,大雞小雞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咯咯叫著。
我又跑去央求阿嬤,阿嬤說:「戇孫,種啥物花,花也袂使食,種菜較實在。」
英華伯從魚批發市場回到梅山街上,天空才剛剛泛白,整理好魚貨,立刻挑起擔子往半天寮走去。路緩緩升高,兩旁種了許多橘子、柳丁、竹筍、龍眼及高高的檳榔樹。山上的居民一向起得早,有些農民已在路旁的果園工作,背著書包的學生與挑著山產到市場販售的村民與他錯身而過,互道早安,樹上的小鳥與草澤中的昆蟲此起彼落鳴囀著小曲。
太陽躍出山頭時,英華伯來到「半天寮」的廟埕。
半天寮這個村落有七十多戶,散置在隨著山勢起伏的丘陵地裡,坎坎坷坷的石階路把一戶戶人家串連,龍眼、芭樂、蓮霧樹不少,一些房屋從樹林裡探出頭,靠近廟、古道、縣道162這邊地勢最平,房屋最多。
已有幾位村民在等候英華伯,他一邊與大家打招呼,一邊忙著卸下擔子,伸手把蓋在竹簍上一層又一層的姑婆芋葉拿開,塊塊碎冰下露出烏鯧、紅目鰱、四破、白帶魚、狗母鬆。唯恐自己喜歡的魚被捷足先登似的,十數隻手飛掠在魚簍之上,英華伯一一秤重,拿出塞在姑婆芋葉下的藺草,穿過魚鰓,綁個結,讓村民趁新鮮提回家。
少了一些重量,英華伯感覺輕鬆不少,繼續往山裡走。從半天寮開始,一塊塊石階鋪成的山路又陡又長,彷若要伸到天空之上。兩旁俱無人煙,林樹密密匝匝,時而竹林,時而柳杉,時而樹木粗大的闊葉林。冬天寒風簌簌,夏日烈陽如火,英華伯不論春夏秋冬,不論冷熱晴雨,二十多年如一日挑著魚擔子走在這條路上。
路旁大樹像疼惜艱苦人似的,枝椏相互交錯,像個綠色天幕,擋住日晴時大部分陽光,若遇突如其來的雨水,又似天然雨棚,把一些雨水留在樹冠上,讓人不致瞬間淋濕衣裳;樹林裡有許多動植物,如只聞其聲難見其影的竹雞、雉雞、白鼻心與飛鼠。有一次竟出現雉雞家族,緩緩穿過覆滿樹葉的山坡,來到路邊與他對望數十秒,之後若無其事地鑽進樹林裡。樹上長滿各種奇花異草,如蘭花、馬尾杉、書帶蕨等長長垂墜,與藤蔓、植物根鬚,隨著拂過的風飄飄盪盪,充滿
野趣與熱帶風情。若原路返回,他會進去森林採擷一些花草,種在自家的花棚裡。
我彷彿看見彼時的英華伯,像猴子一般,爬在高高的樹上,邊採擷邊露出滿足的笑容。
英華伯走到三元宮旁一間柑仔店的亭仔腳。三元宮是大坪庄的信仰中心,供奉三官大帝。像大坪這種一千多人居住的大庄,在深山裡並不多見;街道小巧整齊,兩旁多數是一樓半的閣樓,柱子為杉木或檜木,屋頂為灰色的瓦。一樓作為客廳和廚房,數株洗石子圓柱,支撐著門前的亭仔腳;二樓的閣樓從一公尺半到二公尺半高,做為睡鋪和倉儲,陽台前設有低矮欄杆,十分美觀。
小巷弄彎進去,有不少三合院,柱子不是杉木就是孟宗竹,一樣灰瓦。一支長約二十四至二十五尺,末端直徑一點五寸的孟宗竹,可以賣到七十三元,買到兩斗半的米。英華伯還聽說,砍伐一片五、六年生的孟宗竹出售,可以蓋一棟這種閣樓式房子;當時台灣經濟剛剛起飛,到處大興土木,孟宗竹是搭建鷹架必需品,行情大好。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更努力賺錢,買一塊地也種上孟宗竹。
把魚擔子擺好,英華伯先抓起兩條魚遞給柑仔店老闆。等候的村民圍了過來,一個個手伸得長長的,在魚簍裡仔細挑撿,一位中年男子拿起一條魚,問這要怎麼煮,大家你一語我一言,祕方煮法紛紛出爐,好不喧鬧。英華伯偶而搭腔幾句,多數時間低著頭忙著:接過魚,拿出藺草綁在魚鰓上,算錢,找零,時而取出夾在耳朵上的筆,在濕漉漉的手臂上寫字。汗涔涔爬行在他的後頸髮際,緩緩流進白汗衫裡,幾個熱心的村民看英華伯一個人手忙腳亂,自動過來幫忙。
午飯炊煙裊裊升起,掠過天空,往太陽高懸的方向散去。魚剩不多了,英華伯伸伸彎了幾個小時的腰,走向屋角,拿出倚在牆邊的掃把,把亭仔腳全部清掃一遍。接著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又皺又濕的鈔票,一張張攤平數算。拿出簿子,把手臂上刺青般的文字與數字謄寫過來。賣魚時他雙手沾滿魚鱗與水,遇有賒欠的,實在無法記在簿子上,於是把手臂當帳簿。
忙完這一切,柑仔店老闆娘適時端出一鍋香噴噴的魚湯,大家圍在桌子旁一口魚湯配一串話,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這山上難得的美味。來吃魚湯的皆是剛剛幫忙看頭顧尾的人,英華伯剛到此地做生意時,受到村民熱情相助,如柑仔店主動讓出亭仔腳…..,為了表示感謝,又不顯得刻意,英華伯想出共享魚湯這個方法。
英華伯今年九十,當他娓娓述說當年時,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人與人之間那種不需言說,自有默契的素樸友情。
「有賣袂了的時陣麼?」我好奇地問:「若無賣完袂按怎?」
「就位梨仔腳、九彎遐落來,一家一家問看有人欲買麼。」
梨仔腳、九彎是另一條可以回到村裡,但更荒僻的山路,阿嬤娘家在那裡,小時候曾與阿嬤去過,走得腳差點抽筋,痛了一個禮拜。
英華伯笑稱:「若賰無外濟,就凊彩喝喝咧,抑是規氣送人。」
到了一九八五年,經濟狀況稍可的村民都買了冰箱,就算有人還未購買,柑仔店也皆有冷藏設備。英華伯的賣魚生涯不得不畫下休止符,所幸英華伯已達成最初的願望,擁有了兩塊地,只是種的不是孟宗竹,而是高高的檳榔樹。若不是我的到訪,他正準備去檳榔園刈草。
昔日作為花棚的空地,英華伯已連結原來左護龍的地,改建成上覆黑網的花房,種了更多不同種類、不同顏色的蘭花與茶花,臨埕這邊依然垂掛著一整排如綠色流泉,如楊柳飄逸的福氏馬尾杉、覆葉馬尾杉、垂葉石松子、書帶蕨等。
告別英華伯時,陽光緩緩從屋簷移至花房,正照在那排馬尾杉上,陽光下它們鮮綠得如初春樹上的新芽,彷彿歲月不曾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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