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家 ◎蔡怡
年輕時,我喜歡搬家,因為搬家代表新奇與改變,是探索世界的一部分。
今年秋天我又將面臨搬家,那兒雖有中庭花園盛放季節熱情,有叢林步道捕捉清涼幽靜,但我心裡明白,如果醫院、養老院不算的話,這應是我人世間最後的家了。在搬動前夕,不禁回首來時路,細數人生久客的各個家,心中不是好奇那麼單純了。
剛去美國結婚留學時,新房是地下室無隔間的套房,稱之為studio。當時我們有機會住進一家豪宅的小客房裡,其租金和地下室差不多。我以為來到世界第一強國,生活水平會大大提高。怎知房東既要賺房租,還要賺面子。他怕鄰居笑他賺外快,要我和外子假裝是園丁與管家,偶爾現身院子剪花除草。我可以接受,但外子堅持付了房租就只做房客,我的豪華版美國夢很快就碎了,乖乖住進地下室做灰姑娘。
地下室雖暗,但新婚日子仍甜如蜜,我們是彼此的光,能照亮愛巢,每天無論吃熱狗,或吃蛋炒飯,都是有滋有味。這第一個家,除了大同電鍋,老收音機,什麼家電也沒有,但我們甘之如飴。反正留學生忙著打拚,除了書也真不需要其他裝飾。
婚後兩年,拜「懷孕」之賜,我們租了地面兩層公寓。如暗潮泅泳者,我們終於見到天光。在這裡我取得碩士學位,生下兒子,奉養公婆,成立五口之家。
兩年後,手上存出第一桶金,不是一百萬,是區區兩千美金,就憑此兩千元做頭期款,買了一戶連接大片玉米田,視野開闊的獨棟房子。
我們赤手空拳來美國打天下,像是山溪小魚,隨激流衝撞無數砂石,終於脫下「苦留學生」外衣,匯入大江主流,在白人世界站穩腳步。興奮之餘,我為此樓取名為「攬翠小築」,還特地拜託父母由岡山到台南選木材,訂製牌匾,再飄洋過海運來。這牌匾深褐色,塗一層亮光漆,燙金字正楷書寫,似向全社區公告,這裡住著一戶中國人家。我在這裡學會開車,送兒子上幼稚園,找回自我,融入美國社會。
彼時,我們和房子結下逢二必搬的緣分。在「攬翠小築」也僅住兩年,外子被他公司調到密西根總部。當時公司還有房地產部門,專門收購調職員工的房子,我們不須操心就賣個好價錢。
搬去密西根時我未足三十歲,嘗到努力耕耘、年年進步的喜悅,也結交許多知心朋友。買了新房子,手頭比較拮据,我去車庫拍賣挑二手家具,拍賣主是獨居老太太,要從大房子搬去老人公寓。我買她的玻璃小圓桌與四張藤椅。她歡喜接下我的現款,卻對著桌椅揮手,輕輕地說:「Goodbye﹐chairs!」
當時僅四歲的兒子,居然聽出老太太語調中之感傷,焦急地說:「媽媽,快把桌椅還給老奶奶吧!」
我愣在當下,一陣涼風在耳邊吹過。我可以將桌椅還給她,但我該如何還給她去世的丈夫、遠走的兒女,與過往的青春?
涼風只帶來一絲寒意,我很快回過神,匆匆將桌椅塞進汽車後廂,揚塵而去。新居裡有太多事待我處理,沒能細讀老人之悲涼。
在新居安頓幾年,我又開始期待搬家,期待變化與新奇。
天從人願,下一個家搬得可遠,由密西根搬到台灣。回故鄉,靠近年邁父母,本是我的朝思暮想,感謝外子公司承擔台北美國學校的學費,解決ABC兒子的就學問題,更替我們租仰德大道上的房子。
在台灣我們終於打破「二」的宿命,陽明山一住五年,後來因為假日塞車嚴重,搬進天母德行東路某個巷底,一棟西班牙式紅瓦洋樓,前院有整排的樟樹與桂花,游泳池邊還有假山流水,水裡養著錦鯉與烏龜。
那時我工作最忙,除了要負責百餘家美語連鎖分校的師資培訓、教材研發之外,董事長在某周六上午,還將一個百名學生的直營分校,交我接管。每個清晨我打院落而過,季節裡的百合、杜鵑、洋秸梗、野薑花,開了又謝,而我無暇佇足欣賞,枉費這一園的奼紫嫣紅。所幸這兒有父母專屬房間,他們經常來此小住,代替我們享受洋樓的幽靜寬敞,連他們結婚五十周年的紀念照也在此取景。
遺憾這一切的美好因罪犯陳進興的出沒而破壞,我們火速搬進相對安全的公寓大樓。
921大地震發生那晚,我剛入睡,被一陣天搖地動驚醒,飲水機、電視、玻璃杯紛紛砸碎。我想到父母,急急下樓,母親焦慮、惶恐的聲音「小心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傳來。 我和父母躲在餐桌下祈禱,突然想起外子又出差不在家,不禁將肩膀下的父母抱得更緊,緊到可清楚感覺母親顫抖的雙手。劫難,讓我如此貼近父母的心。
為了陪伴風燭殘年的父母,我們第一次在台北置產,一個可仰望台北星空,俯視人間百態,又四通八達,生活方便的地方。好多跨年煙火派對在此舉行,母親最後的春節在此歡度,失智父親的所有故事在此發生……
它曾是我心中真正的歸屬。
設計師問:「新居的衛浴設備要添加扶手欄杆嗎?」我才領悟在搬來搬去之間,父母仙逝,孩子遠走,青春也都被搬走了,稍猶豫後回答要加,「室內要無障礙空間嗎?」我腦海中浮起父親生命最後幾年坐在輪椅上的記憶,「應該是吧!」
「新居的空間比現在小很多,東西怎麼辦?」設計師又問。
我終於想起當年在密西根郊區那個美國老太太,對著她心愛桌椅揮手說再見的畫面,她微弱且顫抖的聲音在耳畔迴旋:「Goodbye, chairs! 」
終於該輪到我對身後無數個曾經熱鬧過、愛過的家,輕輕說再見了。
(本文刊於2017/06/12人間福報副刊)
上一篇:小小豆兒圓又圓 ◎阡陌
下一篇:陪老媽度假去 ◎杜珍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