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馬來訪前後的兩件事 ◎季季
西俗「十三恐懼症」,意謂「十三」不吉、邪惡、混亂;喜慶、樓層、公車路線多迴避;台灣西化後亦隨之。我並無此懼,但九○年代個人較特殊的兩件事竟都源自「十三」:其一是「1月13日蔣經國去世」,其二是「第十三屆時報文學獎」(也與蔣經國有關)。
1988年1月報禁開放,《中國時報》是當時第一大報,董事長余紀忠先生命我接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指示我「副刊要反映現實,少登那些讀者看不懂的理論文章」。接任兩週,1月13日蔣經國去世,副刊也需「反映現實」,請編輯分頭採訪作家發表感言,並請海內外名家撰寫悼文,連續幾天版面都是對小蔣總統之逝的哀思。
「1月13日」結束了蔣家兩代在台灣的統治,李登輝就任第一個台灣人總統,醞釀政治體制改革,民間也開始眾聲喧譁,〈人間副刊〉先後發表雷震獄中家書,殷海光日記,孫立人回憶錄……大多是蔣中正時代的政治受難者。(尤其孫立人,因「兵變案」被軟禁三十多年,李登輝解除他的軟禁後,我帶著余先生致贈的五十萬慰問禮金,去台中市向上路一段十八號拜訪他並商洽回憶錄發表之事,他顫抖著手,蠕動著嘴,低頭淌淚,難以言語。)
如此喧譁到1990馬年,3月中正紀念堂「野百合學運」有如怒馬嘶鳴,台灣複製了1989年六四天安門的狂飆,將兩蔣年代的冷肅拋向九霄雲外──誰料蔣經國「1月13日」逝後兩年幽魂猶在,「第十三屆時報文學獎」戲劇獎演出戛然而止 ……
三月春雨,我的兒子在廣場
「野百合學運」時,吾兒大四下學期,每天與同學去中正廟廣場,幫忙發傳單,維持秩序,收拾垃圾,靜觀「學運明星」面對鏡頭搖旗吶喊。晚上我從〈人間副刊〉下班趕過去,只見那支野百合迎空矗立,廣場暗影幢幢人頭攢動,看不到吾兒身影。春雨迷濛之中,偶見他高大的身影拉著繩索或拿著垃圾袋……有次回家洗澡換衣服,他興奮地說,在廣場靜坐時巧遇以前送他小狗的國小同學,兩人聊得好窩心。另一次回家則怒氣沖沖,說有人受託去買便當,收了二萬多元竟一去不回;「哼,這種人也配來廣場!」於是我又捐些錢資助他們……
那是解嚴後最受海內外矚目的民主盛會,熱血青年都以抗議「萬年國會」為榮。廣場出現了可口的「民主香腸」,也出現了招搖撞騙的「民主敗類」……吾兒讀社會系,在廣場學了許多異於課堂的功課,認識了一些「職業運動家」,也認清了「政治人物早上肯定晚上否定」的嘴臉……5月他又回到人潮漸稀的廣場,四天沒回家也沒打一次電話,我下班後去廣場,依然細雨迷濛,野百合花瓣不見蹤影,骨幹更形孤獨……母親節那天,我以另一筆名在〈人間副刊〉發表〈我的兒子在廣場──母親節給阿成的一封信〉,敘述3月至5月的所見所思,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在這個九○年代的第一個母親節,我要鄭重地告訴你:
不管你將來從事什麼工作或運動,只要合於公理、正義的,你都該抱著「寧負父母、不負天下」的勇氣,努力去做有益於人、有益於社會的事,不要為我擔心。你的母親,從來就不以吃苦為苦。──
我雖「不以吃苦為苦」, 屬馬的吾兒卻被怒馬踢了一腳,嘗到「學運苦果」。那段期間,他較少到校,不知期末考軍訓課考試改期,返校後要求補考,卻遭不滿學運的軍訓教官拒絕。既然「缺考」,軍訓教官理所當然送吾兒一顆鴨蛋,讓他延畢一年──為了那顆(科)軍訓鴨蛋,我必須多繳兩學期學費。
半年之後,屬猴的我因〈是誰殺了╳╳╳〉離開〈人間副刊〉;也算被怒馬踢了一腳。
十二月冬風,我離開〈人間副刊〉
1990年10月2日是《中國時報》創刊四十週年,各單位從上半年就開始籌畫慶祝事宜。我邀了四十位大多四十歲或三十多歲的各行各業菁英,撰寫四十歲的心情或夢想,7月開始於〈人間副刊〉推出「四十歲的心情」專欄,9月30日集結出版。另編一本《時報文學獎史料索引—1978第一屆至1989第十二屆》;兩書均做為創刊四十年酒會及「第十三屆時報文學獎」贈獎典禮的贈禮。
遺憾的是,平路〈是誰殺了╳╳╳〉被余紀忠先生怒斥「根本不該得獎」,同獲戲劇獎的郭強生〈非關男女〉也受連累,不准發表與演出。──「戲劇獎」以這樣的悲劇落幕,過程也確實驚險如一齣戲。
「時報文學獎」曾造就很多文壇新人(如今大多卓然成家),獎項也經過多階段變化。第一屆只有小說、報導文學。第二屆增設散文、敘事詩。第六屆之後停辦報導文學,敘事詩改為新詩。第七屆之後增設科幻小說。第十屆增設中篇小說(只辦一屆),第十一屆增設推理小說(只辦一屆)。第十二屆只餘小說、散文、新詩。1990年「第十三屆」增設「戲劇獎」則是研究戲劇的焦桐所提議;當時他是副刊組副主任,1980年也曾獲第三屆敘事詩優等獎。
「戲劇獎」只取一名,獎金五十萬,並在文學獎贈獎典禮演出,確是創舉。因需事先排練,徵文辦法提前公布,也提前截止收件進行評審作業。我當時需參加社內各種創刊四十年的慶祝籌備會議及調度副刊版面,「戲劇獎」作業流程請焦桐全權負責。7月下旬,決審會議結束請評審吃過晚餐,焦桐回到辦公室報告評審結果:平路〈是誰殺了╳╳╳〉與郭強生〈非關男女〉合得首獎,獎金平分,各得廿五萬……
「那不就要演兩齣戲?」我立刻想到增加經費與場地的問題。
焦桐苦笑了一下,拿出一份影印稿走到我桌邊,把〈是誰殺了╳╳╳〉放在我桌上。
「季公,」他也以總編輯黃肇松替我取的綽號稱呼我:「這篇稿子寫到蔣經國與章亞若,可能有問題,妳先看一看。」
「哦,《蔣經國與章亞若》?周玉蔻寫的那個八卦啊,《聯合報》連載那一陣好轟動。」(註:1989.11.15-1990.1.11)
「平路是有引用《蔣經國與章亞若》的故事,但劇本戲中有戲,還穿插了女主角與導演外遇懷孕墮胎的情節……」
平路劇本的篇名雖以╳╳╳取代章亞若,內文則有「《蔣經國與章亞若》,九十頁。」之句,以示其劇作內容確有所本。蔣介石,蔣經國,蔣方良,贛州,桂林,章亞若(及其私稱「慧雲」),章孝嚴等等,也都原姓原名上場……《聯合報》連載《蔣經國與章亞若》,確實吸引讀者增加銷路,但我了解余先生很敬重蔣經國,不可能認同〈是誰殺了╳╳╳〉的內容,請焦桐打電話給平路,一是恭喜她得獎,二是在不影響其訴求重點的原則下,請她同意蔣家與章家相關人物的真名及背景稍做修改……然而平路的答覆是不能修改,必須保留所有原名原景……我尊重平路的決定,卻也承擔不起〈是誰殺了╳╳╳〉這個大哉問,只好請示總編輯黃肇松;他看過稿子也難以決定,不得不轉請余先生定奪……
兩天之後晚間8點多,余先生祕書陳小姐囑我去報社隔壁的余先生家。「董事長有事找妳。」她客氣地說。
「這種稿子根本不該得獎,」八十歲的余先生坐在書房大書桌後,拿著〈是誰殺了╳╳╳〉的影印稿在桌面猛敲三下,聲色俱厲地怒斥我:「這種稿子,妳沒先看一下嗎?妳應該把它拿下來,怎麼還能讓它得獎?」
是的,我確實沒先看過〈是誰殺了╳╳╳〉。文學獎分初審、複審、決審,一向尊重評審委員的意見。姚一葦、楊世彭、胡耀恆等決審委員俱為戲劇界名家,也許也看過《聯合報》的《蔣經國與章亞若》,認為言論尺度較保守的《聯合報》都敢登,較開放的《中國時報》跟進也不成問題。──平路大概也這樣想才寫了那部劇本吧?
但我站在書桌前不敢有一句辯解。任何《中國時報》系員工,高至社長、總編輯、總經理,被余先生訓斥也都不敢辯解的;何況我只是主任兼主編?
「再怎麼說,經國先生對台灣還是有貢獻的,章孝嚴兄弟也很爭氣,」余先生放鬆身子靠著椅背,「聽說章孝嚴最近就要升外交部政務次長了,我們報紙怎麼能登這種惹事生非的東西?……」余先生的語氣稍微緩和了:「這樣吧,獎金照發,但是不准演出,也不准發表,曉得吧?」
他做了結論,我也做了決定:「余先生,對不起,這件事我沒處理好,我……」
「現在不行,」余先生右手一揮,把我正要出口的「辭職」兩字給堵住,再度聲色俱厲地說,「現在要先把社慶的事情做好,等社慶過了再說……」
社慶過後不久,「第十三屆時報文學獎」贈獎典禮也在缺憾中結束。11月19日,九十歲的孫立人去世,預定12月7日於台中舉行告別式。12月7日,恰是我離開〈人間副刊〉轉任《中國時報》主筆的第二天,黃總編輯在一家西餐廳請吃中飯,算是餞行。我匆匆吃過,趕搭汽車去台中殯儀館送別孫立人,見到他的男女部屬(包括薇薇夫人)哭紅了眼。──據說他彌留之際仍掛心「兵變案」;斷斷續續說了五個字:「我、是、冤、枉、的……」
2016年5月10日,平路在《聯合報》副刊「我們這一代」專輯(四年級之五)發表〈不要溫馴地走入那良夜〉,對1990年的「戲劇獎」有另一角度的回顧:
──老先生請我體諒,他有苦衷,「中常會」裡他是少數,守舊派等著抓他的把柄,層峰處他剛被參一本。我闖了禍,我的文字總給他找來麻煩。在他口中,這次禍可能不小,只因為我寫出蔣經國不為人知的事蹟,那部〈是誰殺了╳╳╳〉的劇本,且被評審們選為首獎。──
平路創作〈是誰殺了╳╳╳〉時,也許預料「闖禍」,在第一幕記者會埋伏兩句對白:
──記者丁:「我們很關心,這齣戲將來可不可能被禁演?」
導演:「那個充滿禁忌的年代,總算過去了,」(頓了一頓)「不是嗎?」──
然而,她在1990年春初藉著記者丁提出的疑問,在那年秋末的「戲劇獎」不幸成真;導演的回答則仍是一句虛假的台詞。
怒馬奔來之後是羊年……一年又一年,禁忌漸行漸遠。
跨過九○年代進入新世紀,我們的寫作已是百無禁忌。
(本文刊於2017/03/20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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