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會 ◎蔡怡
圖/李誌德
今天中午這個天涯會,將帶我走向從前,走入回憶之湖。我將撈起成串閃亮的貝殼。閃亮,是因為彼時青春正盛。
要赴天涯會的亞琴,從溫哥華回台探視她年逾九十的老母,並與娘家親人過年。
如果人生的記憶可以畫線、分格再打包,那亞琴是被我庫存在標記為密西根的格子裡,格子外表是湖水綠,襯托大片楓紅,密西根的顏色。我和亞琴在這格子裡有十年的相知歲月。
我坐在捷運站旁某餐廳的角落,窗外的陽光被白紗窗帘篩成細細金線,灑在我身上,這相同的陽光曾照射過在密西根,為異鄉過客的我。很幸運的,現在我是故鄉歸人了。
一九九○年,寄居美國長達十六年,一直擔心自己將老於他鄉的我,隨外子工作調派搬回台北。兩年後,亞琴隨夫遷居溫哥華。當時,我們不知道天涯路迢,一分手,竟是二十七個春秋。後來我幾次回返密西根,都不曾與亞琴相遇,輾轉聽說她只回過密西根一次,把我曾造訪無數次的舊居賣掉,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在密西根,我和亞琴是當地中文學校的老師、家長,是合唱團的團友,也是每月固定家庭餐會的飯友。初相識,我們都三十左右,孩子剛讀小學,都住底特律西郊,車程十五分鐘,這在美國算是很近的近鄰。因此孩子小時,我們臨時有事,常是彼此的保母;去合唱團練歌,我們輪流開車。有次,地面積雪結冰,車子下小斜坡時,不聽指揮,一百八十度打滑,最後車頭朝反方向停下來。所幸,車後無車,我倆嚇得抱成一團……
彼時,美國中西部華人少,都來自台灣,先生又都在通用、福特二大汽車公司工作,家家背景類似,都是留學生,留成異鄉客,個個也都是寂寞人,在滿目白人、黑人世界,發現來自台灣的同胞,會自動掏出火熱真情,相互取暖。在密西根認識的很多華人,後來都成為終生的朋友,無論時空如何切割,相逢如見親人。
兩年前我回密西根為一個年度餐會演講,幾乎所有舊相識都出席。事後和老友伯男與玉珍見面三小時,玉珍不停地向我訴說伯男的諸般不是。伯男笑問:「你是見到娘家親人嗎?」
在異鄉,我們就是彼此的娘家。
密西根地廣人稀,與台灣比,房價很低,中產階級住兩層樓房,前後院占地半英畝還算普遍。彼時我家前院草坪上,春天開鬱金香、紫鳶尾;夏天矮牽牛、萬壽菊與鳳仙怒放,拼成彩色小花毯;秋天是黃菊與楓紅的天下;冬天冰雪封地。後院左邊是野蘋果園,右邊是小叢林,松鼠、浣熊經常出沒,為寧靜添加流動的線條。亞琴家後院是大片人工湖,夏天楊柳依依,每到秋冬,加拿大的野雁都來此歇腳、棲息。
如果說我對美國生活有什麼眷念,那就是寬大幽美的住家環境了。
因此,華人朋友宴客都在家裡,另一方面是外面沒有餐廳能烹得出真正的中國菜,菜牌上除了餛飩湯、炸春捲、蛋炒飯我們還認得,其它如什錦雜碎、芙蓉蛋、蝦龍糊,都是我們從沒聽過、吃過,也不想吃的Chinese Cuisine,我們都靠食譜或記憶挖出媽媽的味道。每次朋友的餐敘就是顯身手、試新菜的機會。外子愛下廚,手腳俐落,每次宴客都是大菜,雞絲拉皮、蜜汁火腿、北京烤鴨。我和外子剛開始做烤鴨,皮就是不脆。無意間讀到梁實秋一篇文章,才發現祕訣是得風乾鴨子,並吹氣,讓皮肉分離。某個工程師朋友聽說後,想辦法在公司裡找到一截微彎鋼管,方便我們吹氣,方便他可以吃到真正的脆皮烤鴨。搭配烤鴨的薄餅,我們用超市買的墨西哥Burrito充數。為了嘴饞,我們幾對華人朋友還經常開車過美加邊界,到溫莎小鎮吃道地的港式粵菜,順便買東方食材。過安檢時,有些檢警總愛指著豆腐說:「這是什麼?要查查看!」
不但我們大人期待餐會,一群ABC兒女也期待萬分。通常,樓上大人吃道地中餐、講中文、聊台灣,假裝自己回到家鄉;而樓下寬闊的地下室裡,孩子們追趕跑跳、吃披薩、滿嘴英文。樓上、樓下,儼然兩個世界。偶爾孩子跑上來,指著海蜇皮問:「這橡皮筋怎麼吃?」
多少點點滴滴,我等著亞琴來分享。她能填補我記憶中的缺失,我們是彼此的回憶。密西根的日子不一定特別,令我懷念的是當時花開正盛的人生。
今日餐敘結束,走出餐廳大門,我和亞琴又將天涯分道。迎我而來的是天天變化的台北,與從不改變的陽光。
(本文刊於2017/03/13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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