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1 01:00:00閱寫協會

畫他外面的女人哪 ◎蔡怡

外子在書房完成一幅水彩人像,興致勃勃地要和我分享。他在主臥室裡找不到我,來到父親房門口,看見我坐在床沿和父親複習每天的功課之一:

   「老家有幾畝地?都種些什麼?」

   「蔡莊的人都姓蔡嗎?」

   每道題目父親可以回答很久, 因為他說了又忘,一再反覆,一個小麥的栽種與收成可以講上半個鐘頭。他每次重覆,我都假裝新鮮,讓他講得口沫橫飛。在台灣出生,完全不懂農事的我,很快學會老家在十月播種冬麥,歷經大雪覆蓋,春來雪水滋養,五月是收成季節。先用鐮刀砍下麥穗,在村子南門外的圓場(大概是台灣的稻埕)曬乾,打掉外皮,放進石磨,讓矇上眼睛的騾子拉著轉,顆顆麥粒,被磨成細細麵粉,除了賣錢,留一些等過年時奶奶作烙餅、發糕與饅頭。

   父親一輩子教書,但我從沒上過他的課,不知他在學校教國文,是否就是這模樣?

   母親一輩子抱怨父親不像念文學的人,這謎底終於在我專程去無錫拜訪父親老同學房叔叔時揭開了。父親當年考大學,物理考卷才答兩題,碰上日軍轟炸重慶,他逃到附近防空洞躲了三小時,以科學報國的理想就毀在這些炸彈上。後來他為了能上大學,不得已轉考中央大學中文系。還是母親了解父親的個性。原來念中文的我與學商的外子生出個物理數學資優的兒子,其來有自;原來我對最近科學家收聽到十三億光年前傳來的重力波莫名興奮,也是其來有自。

   外子站在房門口好半天,不知道該如何打斷父親,因為父親又說起蔡莊的人不都姓蔡,有陳蔡馬戴崔徐王席林郭張,十一個姓。這回他說話速度之快,嘴巴之溜,不像失智之人,因為這來自他腦海底層抽屜,是兒時收藏;我跟不上他,一再的重覆,像九官鳥:「 陳、蔡……馬、戴?陳、蔡……馬、戴?」外子忍不住笑了。

   工作超過三十三年的外子,曾經像候鳥般由美國密西根出差到中國大陸,然後改變航道,由台灣出發飛向亞太各國,每年有一半時間不在家,從無暇理會身為妻子的我如何打發日子。

   分秒都要做正經事的他,某個清晨醒來,發現不再需要聽公司專線留言,不用打包行李出差巡視;電腦中公司資訊消失,多年秘書只向新老闆報告開會行程……時光之針穿越汪洋,直直插入他內心。人生不過一場擺盪,蕩得多高也得停下。他開始關注我的活動。妻子的日子不都該以丈夫為中心?怎可家中缺席?

   年輕時的我曾怨嘆公婆、孩子、工作斷了夫妻相處時間,渴望單獨圍繞他過日子。終於等到日夜都能圍繞時,歲月卻動了手腳,將我打造成汲汲找尋深藏婚姻底下的自己。

   趁著在社區大學報名上課時,我鼓勵外子也去上一堂 「遊山玩水學素描」的課。

   「我一輩子沒畫過畫,為什麼要學素描?」

  我猜他血液中流著繪畫因子,因他姐妹都擅長繪畫,即使畫不好,也可跟著老師遊山玩水。讓退休的男人走出家門,總是好事。

   外子第一次上素描課,臨摹靜物,就被老師稱讚。從此,他那顆茫然漂浮的心如下了錨的船,安定停泊。素描、彩墨與油畫,填滿他退休生活的所有空白。他開始駕馭新帆,重新奔向陽光。

   此時,外子走到我身旁,告知素描新作業是臨摹照片人像,他用水彩畫筆呈現一位印度美女,膚色深褐,五官比東方人立體,一對閃爍在濃密睫毛下的雙眸深邃有情,光線的捕捉恰到好處,讓美女明亮有神。學畫不到兩年的外子有這樣的成績,我當然不吝誇獎,只是奇怪一向斯文客氣的父親卻不發一言。聽完外子的分享,他不置可否,只應付似地點頭微笑。等到外子轉身踏出門外,父親輕輕地撞了撞我手肘,扯了扯我衣袖,靠近我耳邊,悄聲說:「那畫畫的,畫他外邊的女人哪!」

   父親不認他最欣賞的女婿了,稱他是「那畫畫的」。若不是「那畫畫的」接納岳父長住,我怎能完成陪伴父親的心願?從不論人是非的父親開始創造八卦,莫非他有了幻覺?但轉念間,我心中有條線被用力扯了好幾下,一陣翻攪:父親失智如此,還是用他所剩不多的智慧,無法正確的判斷,關心保護我,要我小心「那畫畫的,畫他外邊的女人哪!」

   我既悲且喜,坐得更靠近他,緊緊握住他溫暖的大手,凝視他的雙眸,想抓住他漸行漸遠的靈魂,告訴他:「爸爸,您什麼都可忘了,只請記住,永遠記住,我—愛—你。」

   父親靈魂要遠行,我只能準備平坦。既然認定這條路,就不在意它多長、多黑。星光下,我大步踩響孤單。  

(本文刊於2016年5月號幼獅文藝「不盡冬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