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常常在白天來臨 ◎翁淑秋
我再一次住進了慢性精神科病房。
望向窗外,隔著大片玻璃還有一道金屬柵欄,被銲接得非常牢固,分割成一格一格的,裝著各式各樣不能解套的心事。房間內沒有開關,沒有插頭,連隔著床的布簾子都沒有。一眼瞥見盧阿嬤的家屬正戴著手套清理她老人家屁屁上的穢物,一邊安撫著她別亂動。浴室裡沒有掛勾、層架,更沒有鏡子,這些都有可能是自殺的輔助工具。之前那家醫院的病房浴室裡至少還有一片亮面不銹鋼充當鏡子,可以從鏡裡看到別人,有時看到自己。
一把紅色的吹風機放在櫃檯上,讓有需要把鮮明記憶吹走的人站在那邊整理自己,卻被經過的人直直看著。開放式的護理站經過改裝,玻璃牆頂到天花板,變成一座堅固的堡壘。所有的物品都需要管制進出,包括沖泡麵、牛奶的熱開水、玻璃瓶裝的香水、罐頭食品、長條的梳子,…..唯有腦袋不在此限。這裡不容許有隱密的角落和凹凸的牆面,可笑的是所有病友就是因為自己無法清理心裡那些陰暗的角落才需要住進來。
數度進出醫院的酷酷韓姐有著一張單眼皮到不行的東方臉,一頭及腰的捲髮和修長的腿,從背後真的看不出這位又酷又辣的熟女年紀。有好幾次見她拿東西時手都使不上力又不敢問。這回她躺在床上百般無聊,說著聊著她曾在手腕上割出一道道疤痕,左手腕其中一道割得較深傷到神經,所以有四隻手指是較沒有知覺的………。
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 最常聽到她掛在嘴邊的話:「時間過得好慢!」
今天一早,護理人員趁她做晨操,在房間的櫃子裡搜出好幾根煙,好厲害喔!
每到用餐時刻,酷酷韓姐會一直盯著盧阿嬤的家屬,看著人家仔細的一口一口餵食,再把頭別過去,又忍不住再回過頭來繼續看。
規定的運動時間到了,我穿著拖鞋用不急不緩的步伐一圈又一圈的走在長廊上,想著等一下就可以拿到王力宏極力推薦,我最愛吃的洋芋片,不禁加快腳步繼續走,心跳得厲害。默默的喜歡他曾令我發狂。吃完洋芋片,感覺很幸福。每天下午3點多,廣播傳出<請有登記的室友出來領點心>,我都開心的去櫃檯領那些零嘴和點心。吃進去的熱量和蹦出來的脂肪融為一體,讓圓滾滾的我看起來更可愛。
又到了領藥時間,一位理著三分頭的壯碩女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竟然哭了起來,吵著說她不要吃藥,護理人員圍著她安撫情緒。在這裡,每一位領藥的病友都得當著護理人員的面把藥吞進去才能離開。我想,在住進來之前,他們已經吞進太多不值得回憶的過往。
在這封閉的空間裡有40個床位幾乎全滿,急性病房聽說最多只能待一個月,不像慢性病房一待就是兩三個月。這裡只要病情稍穩定,就會請你出院,因為後面還有一堆人等著要進來。
在交誼廳,牆上貼滿許多病友的作品。我無聊時會坐下來仔細欣賞,卻不太能讀出這些黑白書法或是彩色繪圖中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只知道自己心中的那張圖,畫面是白色的,亮得我無法看清楚很多事。
黑夜來臨,慘白的日光燈面無表情的瞪著長長的走道。目睹806房的簡名娟屈著膝,埋住頭,坐在隔壁房門口的地上,狀似龐貝古城的泥人。那個擁有溫潤嗓音,白天會跟著卡拉OK唱出好聽老歌的婦人,把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我驚了一下。就是她,沒事也會不由自主痛哭流涕到眾人相勸也止不住。
今天的夜晚真不寧靜,808房盧阿嬤的哀叫聲持續進行著,只要她醒著,白天和夜晚一刻也不停歇。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唉唉叫,接著又聽到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再來是一團混亂的聲音,再隔沒多久,一片沉寂。會是那個……管她是誰?讓‧我‧睡‧吧。盧阿嬤這時也叫累了,安靜下來沉沉睡去。此時,外面的天空逐漸翻白。
和天空一樣白的是在這裡的日子,一個又一個的不明白纏得我喘不過氣來,那些有顏色的藥丸並未能增添生活的色彩,黑夜常常在白天來臨!這星期陸續有人出院,看著酷酷韓姐空下來的床,她留給我的餅乾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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