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阿英倚在床頭回想著，哭到眼睛紅腫鼻水滿面的小芸仍然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仍掙不到男人的憐惜、得到她想要的，阿英想，只會戇戇做工的自己又能憑恃什麼？頭家嬤勸小芸為了兒子要忍耐，孩子才是女人的依靠。那自己無子無女，要靠什麼？

想著往返兩個家的丈夫、想著中庄的大某，想著她曾待過兩年的中庄老家大院……她乾瘦的軀體實在榨不出多少油，很快的，那個拐她下山的男人就拋棄她了，在吃了許多虧許多苦之後有人輾轉介紹她到中庄王家打雜，阿英非常勤快，什麼都做，煮飯、洗衣、打掃，還有服侍女主人。王家養鴨，有許多處鴨池，也租借河川地牧鴨，蛋鴨生蛋、菜鴨供食用、孵育鴨仔販賣，王家是殷實人家，相熟與不相熟的都叫主人「中庄王仔」。阿英和男主人的事公開後免不了一番折騰，眼看是甩不掉這個乾瘦的女人了，女主人叫丈夫把阿英帶離開中庄另外找地方住，「見笑，飼老鼠咬布袋」，她不願意看到她；但也開出條件，不准阿英生小孩。

搬出中庄那日，大某的後頭厝來了幾個長輩，說世間哪有這款便宜事，「叫那個女人出來奉茶。」

阿英全身抖顫，托盤上的杯子撞擠叮叮作響。她彎下腰，九十度的，奉上熱茶。大某斜睨著她，任她弓身舉盤，不取杯也不言語。阿英感覺那托盤就要整個崩垮了，她想直起身，肩頭突然被身後一隻手重重壓沉，「跪下，跪著奉茶！」大某的兄嫂，尖聲叫嚷著：「王仔，娶某無閒一工，娶細姨無閒一世人，你要想仔細啊。」「妳這個奸巧查某，妳當公媽的面發誓，絕對不會生孩子回來分家產！妳敢咒詛嗎？」嘩地匡啷，托盤整個摔落，熱茶潑了阿英一身，杯子摔破好幾個……。中庄王仔把阿英一把拉起，直視廳堂眾人，大聲斥喝：「好了，夠了。」

如果還有他途，誰要當抬不起頭的細姨？阿英也不想這樣，她心知肚明自己利用大某體弱的機會用心機、耍手段，她可憐還必須裝得更可憐，離開山上被生活推磨了一、二十年，她了然要生存，她需要一座穩固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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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都過了，日頭仍然耀武揚威。

阿英在厝前厝後、孵蛋間打轉，忙歸忙，她卻有一份偷偷的喜悅。月信已經超過一個月沒來，會不會是有了？過四十歲的女人還有可能懷孕嗎？她忐忑，卻不敢問人，只等待著，也許老天憐憫她，真的賜給她一個孩子。

吃飯時她故意引話題問丈夫，中庄媳婦生了嗎？

丈夫說好像就快了。

她試探的又說：「紅嬰仔真古錐，我若能生一個，那多好啊。」

丈夫皺起眉：「妳沒帶過細漢囝仔，養孩子不是妳想的那麼簡單，」他似乎想到什麼，瞄了阿英一眼：「我都做阿公了，擱返頭做老爸，會笑死人。」

阿英默默扒飯，不回應。丈夫不認同並不影響她的心情，她對未來有美好的想像，遐思著勾勒著，她不自覺笑了，想到這陣子梳洗照鏡子，看見鏡中的自己好像白亮許多，也好像漂亮了。

天氣猶然燒烘烘，燒到阿英的心情有如熱水中的青蛙，噗噗跳，跳得她臉面無由來的潮紅、冒汗，但身體並沒什麼不對勁。頭家嬤看阿英的狀況，說她的徵狀有點像是要停經，不過每個人對停經的反應不一樣，幾歲停經也不一定，有的早早就沒有月事了，有的人四、五十歲了還拖拖拉拉停不乾淨。老人家碎碎說這說那，就是沒說到「可能有身」。

那到底，是有孕了？還是要停經？阿英心頭慌慌，只能等著。

夜裡，她平躺在榻榻米床，兩隻手指輕輕按壓她認為的子宮所在，閉上眼，期待透過指尖感應胚胎附著的位置，手指緩緩移動畫過一遍又一遍，然而，她沒能探測到任何。她的腹腔如掏空的米甕，只有輕拍時叩叩的回應。

丈夫以為她肚子不舒服，要她吃胃散。

阿英搖頭說，不是。她罕有的，直視著丈夫。

男人躊躇一下，像是下了決心，溫和的對阿英說：「我們都有歲數了，妳若這時候生孩子，父老子幼，我們有力氣栽培到他成家立業嗎？況且，」男人點了一根菸，「多一個後生牽涉到財產，代誌就會變得複雜，家和較重要，妳不要給我生事端。」

阿英翻身面牆，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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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雨增一分涼，隔三兩天便有鋒面小雨，早晚已經有點涼意。

孵蛋間稍見降溫但仍滯悶，阿英重複著日常作息，覺得最近日子過得有點慢，才過兩個月。她時時注意腹內的動靜，然而什麼動靜也無，連肚皮也未見鼓脹的跡象。這兩日倒是腰背痠、腹側悶，非常不適。阿英懶懶的拿起一粒一粒鴨蛋在燈下檢查。

聽到外頭噗噗聲響，是丈夫摩托車的聲音。不是早上才返去中庄嗎？慣例會過夜，隔日才回來蛋行，怎麼這時候……阿英抬頭看牆上掛鐘4：00，她扯下汗巾擦擦手，順手拿了兩三個壞蛋，一邊走往灶腳，晚上只她一個人，本來沒打算煮飯，此刻先得趕緊洗米下鍋。

丈夫說看中庄那邊沒什麼事，大某又跟他吵要先把部分產業過戶給兒子，他覺得很煩，就提早回蛋行了。

阿英淘水洗米，沒有搭話。這事也沒有她搭話的餘地。

「鈴、鈴」尖銳的電話鈴聲把各有所思的兩個人嚇一跳。王仔拿起電話才聽兩句瞬間變了臉色：「沒有啊，我沒有載囝仔過來蛋行……他跟在我摩托車後面跑？我怎麼會知道？……」他的目光掃過阿英，「不必牽拖別人。你們幾個大人連一個囝仔都顧不好？不要浪費時間，趕快去找！」王仔喉頭哽了一下，又說：「鴨池那邊找過了嗎？我跟你們說過幾次鴨池的籬笆要隨時關起來，小孩子最愛玩水，你們有沒有關好？……快去找！」

王仔雙腳發軟，跨上摩托車踩了好幾下才發動，油門催急了險些撞上圍牆，車子歪歪扭扭的趕回中庄了。

直到丈夫的摩托車聲去遠，阿英猛地清醒過來，方才驚嚇得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差點就萎坐在地；扶住桌沿，拉出椅凳緩緩坐下，舒了幾口氣後定下心來，她伸手揉搓痠軟的小腿肚，捶捶腰背，之後，溫柔的撫著肚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