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收鱔魚◎林月慎
蚯蚓放魚籠,夜半引魚來
我出生在台北縣萬里鄉二坪(現改制為新北市萬里區),萬里鄉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多丘陵地,先祖們胼手胝足墾為梯田,多以務農維生。五○年代的鄉下,物資十分缺乏,為了賺錢貼補家用,當秋冬颳起強烈東北季風,不適合農耕的日子,村裡的男丁便會進入礦坑採煤,改當臨時礦工,近海的則出海捕魚。
我的父親兩者都沒去,因為他不敢進「頭看不到天」的礦坑底下,也不敢去「腳踩不到地」的海上,所以我們家比別人辛苦一些,沒有現金可以運用。
父親個性堅毅,有念些書,常想要自行創業尋找致富機會改善家境,即使失敗也不輕言放棄。他試過種植荸薺、經營苗圃、牧場等,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收鱔魚」。
我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從桃園帶回許多竹片編成的魚籠,要我們去抓野生鱔魚,賺錢貼補家用。鱔魚體型細長,沒有鱗片,背部呈黃褐色,腹部顏色較淺,生長在乾淨不受汙染的水域,田間、溝渠、泥沼都可發現蹤跡。鱔魚是一種夜行性的魚類,以水生昆蟲及小魚為食,我們先去土堆找尋蚯蚓,放進魚籠作餌,天黑之前把魚籠放在鱔魚可能出沒的地點,隔天一早收取。打開魚籠後端的小蓋子,鱔魚一條條竄出,在桶子裡活蹦亂跳,數日後有一定數量時,父親搭車到紅樓戲院旁的西門市場,賣給專門販售鱔魚的攤位。
不久,父親決定擴大經營,買來更多魚籠分售其他農家,改當中盤賺取價差。我們只負責收購,不再抓鱔魚了。
一早四點多,大哥、我跟妹妹被叫起床,吃完母親煮的熱騰騰菜飯,一人一個袋子,帶著現鈔、零錢、秤子,天未全亮就兵分三路,挨家挨戶收鱔魚。
鱔魚不好收,蛇君混其中
翻過山嶺,右邊小溪的潺潺流水聲如鬼哭,左邊小徑的草叢似乎隨時都會跳出妖怪,在收鱔魚的路上,我腦海裡不斷浮現阿公講的鬼故事,心裡一驚,竟覺背後有人追過來,死命狂奔。
但最怕的還是去養狗的農家。有一次,一隻黑狗瞬間撲來,往我後腳跟狠咬,痛到站不起來,還要收拾掉了滿地的銅板,以及滑溜溜的幾百條鱔魚。
若魚籠裡抓到蛇,我們也要收購,不然農家會不高興,因為蛇也可以賣錢。面對無毒的水蛇,雖然很害怕,但因無致命危險,我會屏住呼吸,用最快速度打開魚籠取出水蛇,將牠裝進袋中,用布袋針縫合袋口。若是毒蛇龜殼花、雨傘節則不敢大意,連魚籠整個包好,放入布袋。
收購回來的水蛇,放進白色塑膠水缸,有少數越缸而逃,游竄在屋後水溝,或是廚房、廁所、豬槽邊,夜間上廁所得小心,以免踩到;若蹲下發覺黑暗中一點綠光,不必懷疑,正是蛇郎君在看著我呢!
鱔魚喜歡鑽洞而居。我們幾個孩子常一時興起比賽徒手抓鱔魚,只要發現靠田埂泥地有小洞,就知那是鱔魚的家。鱔魚有黏液,徒手不易抓取,常一滑手就溜走了。我們將抓到的鱔魚用芒草從鰓穿過,串在一起,總要串滿數串才肯回家。
媽媽將鱔魚洗淨,放進鍋內,倒入米酒,鱔魚張大嘴巴吃得嘖嘖有聲,待其酒醉失去活動能力,加水及中藥黃耆、枸杞、當歸、川芎、黨參、甘草、桂枝燉煮,肉質鮮美,且含有豐富蛋白質,具滋補保健功效。有時,媽媽也會用麻油先煎過再燉,更是香氣四溢,是我家餐桌上難得的美味佳肴。
民國六十年後,農人開始使用農藥及除草劑,自然生態遭破壞,影響到鱔魚的生長與繁殖,數量日漸稀少,又因部分農田休耕,很難再抓得到野生鱔魚,大部分改為養殖或從大陸印尼等地進口,我家維持數年的收鱔魚日子也就這麼結束了。
每當我將這一段充滿酸甜苦辣的記憶與兒孫共享時,他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我也十分感念在那鄉村度過的童年,雖然匱乏辛苦卻養成我堅毅樂觀的個性,啥米攏不驚。
【2015/6/15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