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織女般編織的母親

打開衣櫥，一眼就看到那件被我收藏妥妥當當的長袖套頭毛衣，是二十幾年前母親特地為我不惑之年所編織的生日禮物。

這件粉紫夾銀蔥的細馬海毛線衣，小圓領長袖，前胸與袖子各有雙股麻花辮裝飾，針腳細密整齊，麻花辮秀氣雅致。純手工毛衣，世上唯一，絕不撞衫。

母親剛開始學織毛衣時，只會打上、下平針，而且經常打了半天才發現漏針，只好拆掉重打。慢慢的，熟能生巧，不只打得快又平整，還能照著孩子的性別、身材而變化款型及花樣，剩餘的毛線就織條圍巾或是帽子。春節時，我身為長姊帶著五個弟妹逛大街，望著鄰家孩子豔羨的眼神，大家走路都有風，神氣得不得了。

記得總是在中秋節後，母親便要著手為孩子編織毛衣好過冬。她將幾件嫌小的舊毛衣拆成毛線，把它們洗乾淨後重新再織。我喜歡幫母親拆毛衣，我在一端拿著拆掉線頭的毛衣，母親在另端，反覆的將拆下的毛線纏繞在她張開的雙手上，母女倆中間連著一條臍帶般長長的毛線，感覺分外親密溫馨。繞成好幾大圈的毛線洗淨後，掛在小院的竹竿上晾乾，一圈圈彩色繽紛的毛線在秋陽中泛著微光，在秋風裡緩緩飄蕩，襯著母親一頭烏亮長髮，往往讓我看得出神。

小寒過後，入夜氣溫更低。母親忙完一天家事，就坐在榻榻米上開始用全新的毛線打毛衣，準備迎接新年。我挨在母親身邊，穿著舊線重織的毛衣，聽她憶童年時光、講民間故事，完全不覺寒冷。母親用四根竹針不停的編織，間或停下來計算針數。望著年輕美麗的母親，想像童話裡織女編織彩雲的模樣，我希望媽媽永遠都不會老，年年都可以穿她親手織的毛衣。

一針一線純手工毛衣

高中時，母親見孩子都大了，才放心外出工作以減輕父親的負擔，她以另外一種方式為家庭編織更美好的未來。彼時台灣進入「客廳即工廠」的年代，經濟正開始起飛，市面上的成衣款式既多樣又好看。母親因為家中經濟好轉，加上工作、家務兩頭忙，服裝都改以購買代替自製。過年前，她帶我們幾個孩子到服飾店去挑選新裝，新穎精緻的機織毛衣取代了母親素樸的手織毛衣，弟妹都歡喜雀躍，獨我有些悵然，不知何時才能再穿到媽媽的手織毛衣。

也許母親聽到了我的心聲，這件粉紫毛衣是她退休以後，為我四十歲生日編織的。母親特地帶我到毛線行去挑選中意的顏色，花樣則是我最偏愛的麻花辮款。

假日回娘家時，見母親架起老花眼鏡、微低著白髮覆額的頭，用塑膠棒針打毛衣的速度依舊很快，我靠在母親身旁，跟她閒話家常，時光彷彿倒流回童年，內心不禁升起一股受寵的幸福感。

當年冬天穿著這件毛衣時，大家都說我好福氣，年紀一把了還能穿母親手織的愛心毛衣。因著眾人的羨慕與讚美，春暖後便將它送洗放入衣櫥，從此捨不得再穿，以免髒汙磨損，妥善收存至今。

懷抱裡的粉紫毛衣仍柔美溫軟如初。想到仍能不時伴著高齡八十六的母親閒談話舊，我擁緊毛衣感到一陣暖意。

【2015/4/1 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