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情          ◎ 袁葦

       對於乾淨純白的紙，我一直有著敬畏的心情。

       在沒有影印機及整疊整疊doubleA影印紙的年代，完美無瑕的白紙在我的童年並不容易取得。正因如此，若有機會拿到一兩張沒有染過色彩，沒有沾過筆跡，也沒有載入過情感的白紙，我㑹很小心地不讓紙張的四個角折損，也不許在這一方領土內沾上任何髒污或筆墨。然後，雙手捧著紙張正反兩面巡禮過兩遍之後，才能安心地將它們平平整整地放入牛皮紙袋中，收藏，等待，等待再拿出來使用時那神聖的一刻。

        我常用的是媽媽從公司帶回來的回收公文紙塗鴉，畫一些花朵、動物、小人打架等有的沒有的小玩意兒。其他像爸爸用來寫信印有紅色直線條的十行紙，或哥哥每學期用剩布滿綠格子的作業本，甚至課本上每一頁的空白部分，還有皺摺累累的牛皮紙袋上，都是可以滿足繪畫癮頭的好所在。

        雖然我可以把十行紙上紅色直線條當作是動物園裏獸籠的欄杆，或把綠色格子當成大廈的窗戶，再去補畫上獅子老虎大象，和窗內一家人正在吃團圓飯的畫面；但不管怎麼說，畫起來都不如在一張純白的紙上無拘無束，盡情揮灑來得自在爽快。

       媽媽公司的公文紙薄薄的，周圍印有「台灣xx公司」藍色字樣。那紙張如此輕薄，以致於把它舉起對著光源看時，會覺得它透得像一層薄紗，背後景物的輪廓襯著光線凸顯出來，仿若另類柔焦。

        我把紙張覆蓋在喜愛的卡通圖案上，卡通人物的線條從紙纖維縫隙中透出來，沿著線條，我依樣畫葫蘆地畫起小甜甜捲曲有致如波浪般的秀髮，和閃閃發亮的大眼睛。這樣的描圖紙，讓我學到了不少臉部表情及姿勢動作的畫法。但鉛筆若削得太尖，紙張脆弱的質地容易順著運筆的方向被勾破，還是能任筆尖在夠紮實的白紙紙面上悠遊暢行，才是王道。

          畫起來手感比較好一點的是泛黃的白報紙。大大的一張白報紙，既沒有印上紅線條綠格子，也沒有又薄又脆的質地；它的邊緣角落有著不規則的漸層黃漬區塊，隱約透露出紙張的年紀。這麼自由的一大片紙面，可以隨心所欲的布局人物的位置姿勢，還能多放些配角，更方便加入故事的情節。無奈，在上顏色時卻讓我有些困擾甚至不悅。原本計畫把主角人物拇指公主的臉龐著上明亮粉嫩的色彩，我興沖沖的以膚色打底，在她的雙頰暈上美麗的淡淡桃紅色，但著完色後一欣賞，硬是感覺拇指公主粉底下的臉色蠟黃，連可愛的笑容都令人覺得有些心酸。嗯，總結來說，泛黃的白報紙雖然能製造出復古的效果，但是又那裏比得上純白紙槳明亮的時尚感與蓬勃的朝氣？

        所以，潔白純淨的白紙，總有那麼一股說不出來的魅力，靜靜勾引著我一筆一筆走入另一個世界。當它無邪坦白地攤在面前，我彷彿看見它身後的萬種風情及默許眼神：「畫吧，帶給我絢麗繽紛的色彩！畫吧，賜給我一個動人的故事！」 

         因著如此，小時候帶著白紙的我，很乖。    

          週日的下午，媽媽若需加班，總喜歡帶著我去辦公室陪她。我會安靜地在她的視力範圍內坐一整個下午，因為我帶了一牛皮紙袋的白紙和彩色鉛筆。我也喜歡陪她加班，因為那個下午很長，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在白紙上異想，遨遊。更重要的是，媽媽在加班時，絕對不會打擾我，讓我分心。

       我虔誠的拿出白紙，對著它説故事。

       當我想念和玩伴們游泳戲水的滋味時，我會用畫筆告訴白紙一個有著海一般深藍色波浪秀髪的人魚公主，和海豚們嬉戲玩耍的快樂故事：人魚公主淘氣地隱身於海草當中，海面波光粼粼，銀灰色的海豚躍出水面尋找公主的身影，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形。

       當我在書中認識了放牛郎王冕時，我就會畫一個家境貧困的放牛孩子，在黃昏時分爬上樹摘果子止飢的故事：一頭大黃牛靜靜地在如茵草地上反芻著青草，鼓著雙頰的孩子在大樹枝椏間，繼續採著叢叢青翠中的鮮紅果實。池塘邊有幅他未完成的畫，畫中有嬌豔粉嫩的荷，而池中也有婷婷的君子花。

     「有聽過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嗎？」我問白紙，開始說一個愛畫畫的女孩，倚著楓紅的樹幹，睡眼朦朧地望著一隻戴眼鏡的兔子學究，匆匆忙忙從她身邊蹦過的故事。而在畫面上地平線的遠處，有一個洞，一個深不可及通往仙境的無底洞。

       我更曾經含著淚，氣嘟嘟地向白紙訴說過一個被家人冤枉的小女孩，挑著行囊離家出走的故事：這孩子的臉上掛著委屈的淚痕，懷裏揣著一本「苦兒流浪記」。孩子用一根樹枝挑著花布包著的換洗衣物，花布包的一角露出她最心愛絨毛熊熊圓呼呼的尾巴。家，在孩子的身後好遠好遠處，太陽快要下山了，今天晩上，該睡在那兒好呢？

       腦海中的畫面，就這樣一幕幕流洩到紙上，白紙這忠誠的傾聽者，無私地包容了我所有遐想與情感，編織了我的童年。

       現在，我依舊收藏白紙。有A3大小、B5尺寸的，有厚如蛋殼、有薄如蟬翼的。我將它們一一分類放入標示清楚的不同紙袋中。

        平面的白紙，總為我，不，為我們帶來三度空間以上的驚喜。前天，我和八歲的女兒一起為紙娃娃完成了件華麗復古的紫紅色低胸晚禮服；昨天，我陪著手指動作不靈巧的特殊學生，摺了十來隻大大小小展翅待飛的千羽鶴。

        那，明天，後天，有什麼能讓孩子們驚呼連連呢？我打開紙袋，心中有了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