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柏川的書《偶然生為亞裔人》是講移民第一代及第二代,亦即他的父母及他自己,在美國生活的認同和融合的艱辛過程。
筆觸是內省低調,甚至有著憂傷的陰影。他的叔叔劉兆玄(前行政院長)在中文版的序文裡講:「他和獨居在中國城的外婆間的親情寫得特別動人:當父母帶著幼年的柏川及小妹在唐人街突然不期而遇時,那一幕尷尬而傷感的情景,我讀來竟有驚心動魄的悸動。」
我的一位長輩,晚年時也是獨居在唐人街,兒女們都住在附近的城鎮,都很孝順,也經常來看她,老人家不願住在郊區,白天一個人守著一個大房子,寧可選擇獨居在鬧市之中,這種情形,在華人家庭中並不少見。
第一章〈父親的歌〉,像首深思的小調慢板樂章,從父親過世後,朋友編印的追思紀念集開始說起。紀念集中他父親年少時的照片,是他所不熟悉的,其中的中文文字也是他無法解讀的。
劉柏川鋪陳了整本書的基調:兩代移民心態上的差異。第一代移民的父親,在美國尋求融和,卻難忘故國;第二代移民的兒子,認同歸屬美國,但不免仍有困惑。
作者有很多生動細膩的描寫,和深刻的反省。譬如,他寫到父親的英文說寫俱佳,超越大部分第一代的華人移民,可以自在的與yangren(洋人)談笑社交,可以與小商人稱斤論兩討價還價;而他自己的中文程度,聽講有限,讀寫則近乎文盲。他回憶小時,父親似乎並沒有在乎他的中文程度,而現在,他自己則一再覺得遺憾沒有學好中文。
〈父親的歌〉的高潮,卻是讓人情緒跌到谷底的敘述:
作者的父親患病了,須要長期洗腎。父親決定要將病情保密,除了自己家人,所有其他外人包括工作上的同事、左右鄰居、中外朋友,全要隱瞞到底。
於是,維持這個祕密成了全家一個沉重的工程和負擔。他們要去離家很遠的醫院看病、洗腎,後來雖在家自己洗腎,也要到較遠的地方去拿洗腎藥品,裝藥品的紙箱得壓扁,再設法丟棄;父親經常穿長袖衫,以遮蓋手臂上的針孔,全家人都練就了各種藉口,來掩飾父親洗腎的病情,以及深夜洗腎機運轉的聲音,柏川稱之為他們「家庭文化」的一部分。
他父親的洗腎經歷了十四年的辛苦歲月,十四年間,全家人都共同努力,防範這個天大的家庭祕密被人發現,直到他父親去逝為止。他父親首度檢查出病症時,劉柏川才九歲。
這真是令人鼻酸的故事,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劉柏川當然有所說明,父親初衷是過分要強,驕傲的他不希望遭到異樣或憐憫的關切和待遇。母親事後的辯解,否認是出於種族歧視或烙印的考量,因為他們連中國朋友,也要瞞啊!至於九歲的劉柏川,為什麼願意順從大人來守密?他自認,身為一個在美國的中國小孩,「他已經習慣有多重的外在面貌。」(I was accustomed to facades.)
解釋是多餘的,以我旅美多年的經驗,我能理解那種寄人籬下的小心謹慎、自我設限的深沉壓抑。我問過一些朋友,如果在台灣有人有同樣的遭遇,會不會採取同樣的對策,大家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不過台灣畢竟是洗腎王國。
最使我們難過的是,他們這樣一家人,知識精英的中產家庭,仍然不能跳脫這種少數民族的認命心態。那麼千萬其他更平庸的移民家庭呢?當年的華工血淚史,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的。
【2014/11/13人間福報.縱橫古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