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中,似乎大家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或某人振臂高呼掀起風潮,是常有的事,不然莎士比亞不會寫出安東尼動人的演說。
中國人就比較含蓄,較少有聚眾演講這樣的場面。孔子講學算不算演講?駱賓王的〈討武檄文〉,有沒有當眾宣讀?想當年大軍整裝待發,誓師討伐,宣讀檄文,但軍士均不識字,如此譏斥又凌厲,鼓動而典雅的文辭,如何引起共鳴?演講有的是政治性的,如激勵士氣,蠱惑民心,頌讚哀悼,或是儀典的場面話。有的是學術性的,論理辯難,敘事說情,或發表創見。比較特別的是公開訴說委曲,英皇愛德華八世的〈遜位詞〉,向國人表達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苦衷;麥克阿瑟的〈國會告別辭〉,除了苦心解釋他與當局不同的戰略觀點,他表示了感慨,「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成了不朽名言。
多年前我在芝加哥工作,聽過一場建築師艾森曼(P e t e rE i s e n m a n,一九三二-)的演講,終身難忘。
艾森曼是個怪咖,成名甚早,曾設計過幾個漂亮的房子。但此後他轉而研究空間造型理論,以「解構主義」著稱。他對義大利建築師前輩特瑞尼(G i u s e p p e T e r r a g n i,一九○四-一九四三)情有獨衷。
那天他就只講特瑞尼,而且只講特瑞尼的一棟房子──在科牟湖畔的法西斯黨部,這是特瑞尼短暫的藝術生命所創造的很少數作品中,最重要、最著名的建築。
艾森曼把這座不大的現代主義的方盒子建築,翻來覆去,從裡到外,分析它造型的語彙及語法。
他用幻燈片,引領著我們從一個立面到另一個立面,欣賞有如音樂曲式結構般的塊面段落、幾何構圖。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帶我們體驗層次的深淺、組織的虛實。都是美學上的考量,富有深刻的意含。
那時候,我剛從學校出來不久,是最初級的繪圖員,蒙大老闆破格賞識,指定要我負責為一個企業總部,重新設計造型。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暫時拋開其他工作上比較沒趣的負擔,集中精神,很認真在思考建築造型設計上主題與變奏、布局與虛實、旋律與節拍、符號與意義、尺度與比例,以及材質與施工之類的問題。
艾森曼的分析,有的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有的幫我解開了一些疑點,也有的引導出新的問題,為我指出新的思考方向。聽著他講話,我似乎感到腎上腺的分泌在增加。
幻燈片看完拉開窗簾,在大片玻璃窗外的庭園中,有初秋午後和煦的陽光。我們大約不到一百人,在一間小型演講廳中,大家都很輕鬆,在濃濃的藝術和學術氛圍中,似乎被催眠了,靜靜地,繼續聽艾森曼娓娓道來。
時間好像停滯了,至少放慢了腳步。最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談談自己的建築設計,要談特瑞尼的呢?」艾森曼笑了笑:「我膽子小,我講特瑞尼,就是講我自己啊!」這是借殼上市?還是借酒澆塊壘?他慧黠的眼神和笑容下,我想到的是,一付「既謙遜又自負的樣子」。
梁實秋寫梁啟超在清華大學的一場演講:梁啟超的開場白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既謙遜又自負的樣子,真是活靈活現,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兩位梁先生一講一寫,令人心馳神往。這樣精采的演講,一輩子難得碰上幾回,好在很多演講都有文字的紀錄,梁實秋認為看劇本和看戲劇是不一樣的。但我以為,一則聊勝於無,別無選擇;二則演講文本自成為一種文體,演講變成了文字,保留口語的語氣,別有一番況味。而且演講時,有特定的題材、特定的時限,特定的聽眾,常有即興互動的神來之筆,往往說之以理,更動之以情,許多演講就成了文學經典。 【2014/04/01人間福報.縱橫古今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