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我們來自不同的方向(五之五) 向陽 vs.方梓
左圖:向陽在花蓮石梯坪海岸。右圖:方梓在開往花蓮的麗娜輪上。
(圖/向陽、方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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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四個禮拜,我們談童年、成長、旅行、書寫與閱讀,有相異之處,也有疊合之處。我們從不同的方向出發,逐漸走向同一個聚合之點,在人生的汪洋之中,終於找到一座相會的島嶼。
但我們還是保有自己的興趣、喜好和個性,以各自獨立的生命同行於有起有伏的路途上。我的天性樂觀,看待人間事務通常朝正面的方向思考,但也因此相對有些反應遲鈍,不夠敏感;加上來自山村,生性笨拙,不知察言觀色,總是率性而行,在無意之間容易得罪他人而不自知。我記得小時候在鄉下,都是赤腳走路,走到腳底生出一層厚繭,即使冬天被石礫割裂了,也不覺得痛,這大概也和我的個性吻合吧。
這樣的個性,也有好處,至少從此時來看是如此。樂觀,使我即使在人最低潮的階段也一樣展現笑容,不被低潮的情緒所影響。
三十九歲時,我服務的報社垮了,我人生中最黃金的時光因此中斷,一切必須從頭來過,再從基層爬起。比起其他同事我算幸運,考上了政大新聞系博士班,有了暫棲之處,但從報社總主筆到學院的博士生,這身分的變化何其之大?接著,博士班要求博士生前兩年不得帶職進修,兩年間我沒有薪資收入,家庭開銷須仰賴於你,還有高額房貸待繳,只好以兼任講師的方式南來北往於台中台北,東奔西走於淡水、新莊、木柵之間上課,有時是學生、有時是老師;博士班的課業極重,也常常邊開車邊吃麵包,或者邊打盹……。
樂觀,讓我走過了這樣壓力重重、困頓艱難的人生階段。寒冬路上的石礫,劃破了我的腳底流出了血,但我沒有停下來,因為我的腳繭夠厚,我知道它還受得了,可以讓我走出寒夜,看到曙光。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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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文學賦予自身無限的目標,過分野心的構思在許多領域裡可能遭到反對,但在文學中卻不會,只有我們立下難以估量的目標,遠超過實現的希望,文學才能繼續存活下去。」卡爾維諾這段話很可以說明你對文學的心志,或者,也是很多作家寫作的動力。
作為詩人的妻子,我常被問到跟詩人生活是否很浪漫(相信很多詩人的妻都被問過)?其實,年輕時我便知道你對文學的專注和社會的關懷,也因此顯現你在其它方面的確很遲鈍(我早早學會務實,情詩的雋永只會留在詩集和歌曲中)。你對文學之路充滿浪漫、熱情,所以不斷「立下難以估量的目標」,所以,你不斷往前衝;我則緩慢且步步為營。
你也是淡泊的,功名利祿不如一行詩,食衣住行根本不在乎,品味完全展現在那些蒐藏多年破舊的書和資料;個性和生活風格十分迥異的我們,必然歷經風雨,多年的修煉和磨合確實找到彼此相容的人生哲學,以及一座相融的島嶼。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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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引卡爾維諾的話,我深有同感。文學的迷人在此,但它同時也讓我(以及眾多以文學為志業的人)因而陷入必須不斷推石上山的困局。與其說這是「野心」,毋寧說這是必須不斷超越自我的煎熬。
年輕時我以台語詩和十行詩建立自己的特色,這兩種嘗試在那個年代都不是詩壇主流,台語詩還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禁忌,我堅持創作,也不在意這樣非主流的寫作是否會被接受。中年之後,我開始嘗試進一步的自我超越,經由媒體經驗,我嘗試讓自己的詩作和日常社會對話,因此有了表現解嚴後台灣變遷的詩集《亂》的完成。現在我已望六,仍在琢磨如何繼續挑戰自我,寫出我對新世紀台灣的銘刻。我的希望是,有一天我終於能夠以我的詩為台灣的歷史提供文學的想像。
也因為這樣,我拙於生活,我對食衣住行就缺乏「野心」,吃得簡單、穿得素樸,書房比餐廳、客廳、臥房還重要。破舊的舊書、殘破的史料和文史書籍充斥屋內──幸虧有妳,讓我不必思考吃什麼、穿什麼、去哪裡的問題,而能健康愉悅,這使我天性中的樂觀因此更加無藥可救。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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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精於生活,應該說我更喜歡尋找生活中的種種樂趣,就如班雅明認為「文人在街頭融入他身處的社會是這樣的:在街上,他為下一個事故、妙語或謠傳做好準備……在街上他自己投閒置散的時間在眾人面前展示,變為他工作時間的一部分。」
雖然我並不是如波特萊爾那樣的漫遊者,生活卻是我寫作的一種滋養;不管是餐館、咖啡廳的飲食,或是田野、公園的野花野菜,都是我「寫作時間」的一部分。我把城市當成一座田園,把行道樹看成一片森林,樹木花草便會對我回望,我樂於成為植物的言說者。
其實,我並不喜歡「掌控」你生活的碎瑣,掌控的同時便也被困住,猶如攜著稚兒,動彈不得,就像雖然遷居郊區,但我不敢過度依賴你當車夫,以免跛行受困。所幸,我們都算自由,自由的心靈、自由的空間,自在的生活、寫作。
年歲漸增,身心難免乏力,寫作的動力相對銳減,希冀如安妮.普露(Edna Annie Proulx)五十九歲寫出《真情快遞》,六十四歲創作《斷背山》;過了中年不是寫作的凋萎期,而是穩健成熟。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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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生命的意義在哪裡?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每天醒過來都是嶄新的一天,可以微笑地告訴自己,美好的一天又開始了,喜歡做的事又接踵而來了,這就是一種幸福;而我在閱讀、書寫之間逐步建構一座夢想城堡,能夠為我喜愛的土地多寫一首詩,能夠在書寫中表現我存活的年代,那就是生命意義的所在了。
我羨慕妳的生活態度,妳在生活中尋找生活的樂趣,妳閱讀自然、閱讀社會,也閱讀生命中的每個階段。妳的觀察力敏銳入微,這使妳的小說在細節描繪上特別動人,在人物的勾繪上特別生動活潑。讀妳寫的植物、野菜,都融入了女性特有的思維。這是我所難以企及的,妳常說我不是善於說故事的人,呵呵,的確是這樣──可是妳也要小心,說不準哪一天我會寫一本小說來跟你拚個高下。
我們都已過了知命之年,就要耳順了。人生經歷和生活經驗大約都已來到一個崁站,既然都走上了文學之路,就得繼續書寫下去,直到無法動筆為止。那就繼續吧,分頭書寫各自的書寫,在文學路上並肩前進!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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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和小說家確實不同,但我得承認不會說故事的詩人當然也可以是極優秀的小說家,擅於說故事的小說家也可以是極具天分的詩人(黃春明老師已證明了。擅於說故事怎麼讓我想起袁哲生?)
「詩人享有隨時是自己又是別人這種無可比擬的特權。像一個在找尋軀體的靈魂一樣,他隨時可以走進另一個人的體內。對他來說什麼都是門戶大開的。」這不是我說的,這波特萊爾對身為詩人的自信。對於什麼都是門戶大開的人,不管是小說或詩,還有什麼不能寫?
故事情節不是小說唯一或必備的要件,如法國新小說如霍格里耶。所以,我從不擔心你會不會寫小說,何況,我知道你有太多事想要做,你想過做木匠,也懸念著繼續刻版畫,還有台灣史詩的夢,還有……。
人生苦短,我想的還是輕鬆的事;還有多少城市沒有踩踏?還有多少山海沒有看過?還有多少花樹、野草野菜沒有認識?還有多少食物沒有嘗過?還有這麼多有趣無趣的事物等著我們。來自不同方向何妨?人生不同調又何妨?至少,我們都寫作,寫這塊土地。
/方梓
【2014/03/3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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