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我們來自不同的方向(五之三)向陽 vs.方梓
(圖/方梓提供)
我們擁有各自的書房,在這裡書寫是自我的、孤獨的;但我們還擁有一座虛擬書房,那就是臉書,它讓我們閱讀朋友,也分享給朋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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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十三歲立志當詩人,我三十一歲開始寫作。你全心投入,作為終身志業;我懶散如行旅,且走走停停;你可以專注在書房,我得兼顧廚房和幼兒房;寫作,你早已拓展一方田地,我才獲得一盆土地栽植。但我知道,我開始說話。
從生活開始;早已過了文藝少女的年歲,也不再有寫詩的熱情,生活是最好的素材,散文是最適合的方式。女性的時間恆常被切割成細碎的片段,細碎的描寫也成了我書寫的特質,和你喜歡「月湧大江流」的大敘述有很大的差別。
磨刀十年功,雖然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總沒有自己的特色,不像你喜歡實驗、創新。人到中年,彷彿走進窄巷無法轉圜。我思索寫作的新方向,也想從工作、生活的瓶頸脫困。2000年,我出版了《采采卷耳》散文集,同時在東華創英所讀書。
《采采卷耳》是我立意以蔬菜寫女人,二十多種常見蔬菜,以借物、隱喻、象徵等方式書寫台灣幾十年來女性生活的樣貌及變遷,以故事流轉台灣女性的身影,卻也在無心插柳下另闢了飲食與自然寫作的路線。
原來,我的寫作,這才是真正的開端。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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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一條孤獨的路。我十三歲時懵懂無知地迷上《離騷》,背誦抄寫,就「立志」當詩人,這是多危險的「志」啊,從此一路癡狂、一路酣醉,不知世道坎坷。跌跌撞撞,終於在大四那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銀杏的仰望》,而妳是第一個預約我第一本詩集的讀者,因而才有了往後至今並肩的旅途。
在寫作的路上,妳最早是從採訪一百位當代名人開始,那是多艱難的工作,妳卻克服艱難,並且以每日見報的方式完成了迄今尚無人可以突破的紀錄。這些採訪作品後來由《自立晚報》出版成《人生金言》,暢銷過一陣子。我想這是妳寫作的基礎,妳打了底,因此就算妳出道較晚,就算家務讓妳無法全心全力寫作,最終妳還是走出了自己的文學道路,開創了一片屬於妳的天空。
我以詩為志業,兼及散文,三十歲之後因為報館工作的關係,開始寫社論、政論;四十歲之後,因為轉入學界的關係,開始學術論文的書寫。兩者都影響到我的文學創作,走走停停,幸好也都還能持續創作。而妳,以散文集《采采卷耳》建立了女性書寫與自然書寫的鮮明特色,到小說《來去花蓮港》更是寫活了台灣女性在不同年代的歸屬與認同問題。雖然這兩本作品,我都是妳出版後才「被允許」閱讀,呵呵,但我可都沒錯過喔。妳的書寫,以此開端,就算與我的大敘述有別,在細瑣中可能更有看頭。但這不是問題,妳的書讀者多,我的書讀者少,這才真正差大了!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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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夢是無意間出現,就像有些人莫名撞進歷史。我的寫作企圖心不大,最愛玩樂旅遊。寫《采采卷耳》是對童年菜園的難忘,對土地的眷戀,寫小說是一個身影的纏繞,纏繞久了便一頭栽進小說裡。
雖然有過短暫「參與政治」,卻也對此更沒興趣;大歷史、大事件……最終不過成了一些野心人士的資源,常常為了成就「偉大」,犧牲了最細微最平實的生活。然而,埋首細微生活的多半是女性。於是,我樂於去描繪被細線牽扯一生的女人;也許和我的生長環境有關,女人與土地似乎是經常盤在我心頭的影像,不管日治時代我的兩個阿嬤或年少時我的母親,在田裡為生活搏鬥的畫面,成了我寫作的基底。
其實你的寫作也是從土地出發,只是我們以不同方式表述;工作上我曾經希望我們最好是「不同調」,也許生活上會因差異而交織出趣味,而幾經轉折,我走在你走過的路上,工作、寫作都是;我寫生活、女人,你以政治為經,我以生活為緯;在寫作風格上,我們迥異且殊途。
然而,一前一後,我們還是都被歸類為鄉土作家。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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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殊途同歸」,我們則是殊途同「鄉土」──我們的寫作文類不同,書寫企圖也各異,但是對土地的眷念的確是一樣的。這大概是我們都生長於1950年代的台灣農村,接受同樣的教育,有著共同的記憶有關吧。台灣從農業社會轉變到後工業社會的變遷,無疑決定了我們各自的書寫。那當中,存在著地理的空間、歷史的時間和文化的人間這三重向度。我以詩和散文來表述,而妳以散文和小說來勾繪。
五年前,我的詩選日譯本《亂》由日本廣島大學三木直大教授編譯,在東京思潮社出版。三木教授當時與我時有書信往來,其中一信提到我的詩作,甚多觸及「詩與政治性」的課題,每每具有針砭台灣現實政治的企圖。作為外國譯者,他看到了我的詩與台灣政治的關連性。他早已熟讀我的詩,這應是知己之言──然則,何以我的詩會與政治難離難分?這和我的書寫是在戒嚴年代展開有關,也和我的歷史閱讀有關,加上《自立晚報》的新聞工作,都讓我身歷於歷史、社會和政治的場域之中,我使用台語寫詩、也使用中文,內容都離不開大轉捩時期的台灣現實。這不是我選擇的,而是在大時代中的我無法不去書寫的總體結果。
我們寫作上的差異,於此浮現。儘管我們的題材都來自台灣的土地與人間。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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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起步晚的好處,選擇多自由度也大,但也有「好日子都被你們過完了」的喟嘆,題材都被你們寫完了,後來的人寫什麼?我就是經常思索寫什麼?
就像你的「無法不去寫」,我也有非寫不可的題材;對野菜的狂熱是幾年前到靜宜大學教書,在校園內「遇見」童年的野菜,勾起我的失心瘋,從摘野菜、吃野菜到寫野菜。有好多年,不管走在校園、公園、馬路上,即使在國外旅遊,我的心大半落在被視為野草的野菜上,一路上我必得點名、相認。
我終能體會你年少時對詩的狂熱,前中年對政治所投注的關心。我們都知道,當關注成癮,書寫是最好的治療。在寫出落落長串與政治、社會有關的詩、散文、政論等書之後,你又在臉書開闢書寫的園地,你像勤勞的農夫,時時巡視。我喜歡隱身在後,也希望保有一些私我的空間,我並不熱衷投入臉書寫作,我還是慣於當個讀者。
不想寫作時,我喜歡閱讀,很幸運的多年來,我們擁有各自的書房,可以擺放我們不同嗜好的書籍,還有不被干擾的寫作空間。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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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沒有題材的問題,題材來自天地之間,也來自我們的內在世界,差別只在觀看方式和書寫美學不同。像妳從蔬菜寫到女性、從女性寫到野菜,題材早都存在了,妳的觀看方式卻使得題材有了新意。這不就是書寫可貴之處嗎?
書寫也連帶著生命,生命使題材產生動人力量。妳沿路找野菜、看野菜,回來煮野菜、吃野菜,進書房寫野菜,妳的生命就在這些空間的流動之中展現,書寫使妳的生命和空間都產生意義。
我亦復如是。年少時我的生命和詩連結,我的詩和台灣社會的呼吸連結;如今我在臉書之中,記錄我的生活、書寫我的感動,從實體空間到虛擬空間,我嘗試讓過去習於紙本的創作轉向與數位對話,嘗試從「稿紙」轉進「幕紙」,讓鋼筆和鍵盤溝通,讓感動或意念在傳輸之間獲得回饋──累積經年,居然也寫出了隨筆集《臉書帖》。這也是一種旅行啊,在虛擬和實體的空間穿梭,書寫因此產生新的變化,語言如露珠在葉脈上滾動。
妳提到閱讀,閱讀也是,我們擁有各自的書房,在這裡書寫是自我的、孤獨的;但我們還擁有一座虛擬書房,那就是臉書,它讓我們閱讀朋友,也分享給朋友閱讀,因而豐富了我們的經驗世界,讓我們因為與人分享而喜樂。
/向陽
【2014/03/1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