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們的孫子會長成什麼樣子？」看來這個男人瘋了！我沒理他；他也從此陷入沉默。沒料到，過了約莫十五分鐘，一幅假想圖完成，故意擺在我前方的電腦旁。我湊過去看，還有標題──「為阿嬤朗讀」……

一位畫家朋友詹老先生，高壽八十餘，因為不想過度使用眼力，請了位工讀生幫他讀報，我們都讚嘆這個主意相當實用。因為乾眼症及飛蚊症，我一直擔心年高後，眼睛瞎了，無法閱讀。我偷偷打著如意算盤──如果丈夫可以兼任工讀生，我還可以省下一大筆錢，那就太圓滿了。

兩年多前，我們在台中進行改造老家的工程，常常在高速路上奔馳。無意之中，養成了在冗長車程中相互介紹近期所閱書籍的習慣。房子蓋好後，外子因此練成說故事高手，連平日散步時，也常相互說書。我發現他滿會說故事的，常能細節詳盡，頗為引人，並不像我一向所認定的木訥。所以，趁機鼓勵他提前練習，也許將來為我朗讀時可以更加得心應手。一日，不小心透露了這個企圖，外子笑說：「別指望我！將來訓練你的孫子吧！」

有關孫子的討論，由來已久。在那之前六年，朋友雷驤晉身為祖父，外子和我前去探望，看到粉帳內躺著的可愛女娃兒，竟然感動得落淚！從此，抱孫的慾望持續發酵，偶爾還在兒子回家時開玩笑地說：「我們乾脆周末租個小孫女回來玩玩。」

舊事重提的當兒，我忽然想起印度作家鍾芭‧拉希莉寫的小說《同名之人》，男主角的父親，小時候，也常在暑假去為年邁的祖父朗讀小說，感覺挺溫馨的。但是，如果兒子不結婚，我們會有孫子嗎？原來認定外子前些年念茲在茲的孫子議題非常無聊的我，忽然因為朗讀事件變得神聖起來。說著、說著，他認真的問我：「你覺得我們的孫子會長成什麼樣子？」看來這個男人瘋了！我沒理他；他也從此陷入沉默。

沒料到，過了約莫十五分鐘，一幅假想圖完成，故意擺在我前方的電腦旁。我湊過去看，還有標題──「為阿嬤朗讀」。虛弱無力的阿嬤帶著墨鏡躺在床上，旁邊一位小孫子認真的拿著書本朗讀著。

(為阿嬤朗讀。圖／蔡全茂)

小孫子雖然可愛，但老太太也未免太可憐了吧！男人的心目中，居然希望老了以後的太太會是這副模樣！最起碼我是一定不肯穿有點狀圖案的睡衣的！而且，難道他打算讓我睡在那麼寒酸的窄小床上！雖然他辯稱這只是示意圖！誰能保證他心裡不是這樣想的！男人原來是如此揣想著太太未來的下場的，真是讓人驚心。

從那天起，原本逐漸淡忘的租孫議題又開始白熱化起來，外子漸漸變得瘋狂。每天像畫連環漫畫般，摹寫起他的孫子。原先以為開玩笑，卻真的很有恆心地為未來的孫子規畫起生活起居來了。畫了「為阿嬤朗讀」後的第二天，又歡喜地畫了張「阿公陪孫子上學」圖。駝背的老頭子，顯然就是多年後他自己的寫照。雖然，背佝僂著，但至少還行動自如。憑什麼兩張圖畫裡的孫子年齡看起來都是一般大小，我就得穿著可怕的點狀睡衣、戴墨鏡、虛弱地躺在床上等著孫子為我朗讀；而現實的爺爺根本還比我大上幾歲哪！他以為到時候我就必然比他顯老麼！我不過多了飛蚊症及乾眼症，哪裡就該像病歪歪的視障者般躺著，為此，心裡頗為不平衡。我提出嚴重抗議，他還是強辯畫畫是藝術，非科學，不必計較太多。我為了表現心胸寬大，只好不予計較。

(阿公陪孫子上學。圖／蔡全茂)

第三天，吃過晚餐，我聽到他興致盎然地問我：「今天，我們的孫子要做什麼？」然後，取出本子、畫筆，鄭重斟酌著。我坐電腦前，偏過頭看他，他支頤沉思著，自言自語：「那就畫帶他去看手塚治虫的世界展吧！」我湊趣地說：「進度太快了，兒子估量完全趕不上，會乾脆放棄的。緩一緩吧！」他也許感覺我說的有理，也或許記住了我的不滿：萬一又畫他健康地帶孫子去看畫展，把我這位虛弱的老太太放家裡的小床上，恐怕要引起更大的風波，立刻從善如流。「那就畫他做功課吧！」紙一攤，就在書房畫將起來。

沒過幾分鐘，轉移到客廳看文學獎稿子的我，看到他愉悅的步出書房，宣布：「孫子正在努力做功課哪！」我說：「拿過來給我瞧瞧」他煞有介事說：「噓！別吵他，要看，自己進去。」我悄悄走進書房，看見桌上的圖畫冊上一幅「孫子寫作業」速寫，孫子正在燈下凝神寫字哪！

(孫子寫作業。圖／蔡全茂)

我沒敢說話，躡手躡腳出來。外子認真的警告我：「你成天瘋電腦遊戲，真是很糟糕！過了暑假就收斂些吧！到時候，就怕媳婦會嫌棄你習慣不好，帶壞孫子，不帶孫子來跟我們玩就糟了！」嫌我！他還真的當真咧！媳婦在哪兒？孫子在何方？

接續下來的一個颱風天下午，外子去小睡片刻後，神清氣爽地踱到書房來，用極其滿意的口氣說：「沒有開冷氣，睡得好極了！還作了一個夢。」我繼續在電腦上寫稿，他坐了下來；拿起筆，又開始作畫。

幾分鐘後，他的夢又成了一張圖：「孫子去南美壯遊」。天啊！怎會這樣！五年前，兒子辭了工作到南美浪遊十一個多月，才多久，孫子竟然也要仿效起他爸爸了。怎麼會這樣！難道我擔驚受怕還不夠！我問他：「兒子怎麼沒有加以阻止？」外子說：「還說哪！都是他鼓勵的。」這個孩子讓父母擔心還不夠，還鼓勵他兒子去搶案頻傳的國家，讓我們持續煩惱。我真的生氣了，決定打電話去他公司興師問罪。外子阻止我說：「別忘了！今天雖然學生停課，大人還得上班，你就別瞎鬧了！何況是夢。」

(孫子去南美壯遊。圖／蔡全茂)

豈有此理！夢也不行。我憤恨難消，轉而質問：「誰給的旅費？看起來才滿十八歲，他怎麼會有錢！我知道他爸爸好像沒什麼存款，難不成中了樂透！」外子慢條斯理回說：「還會是誰！不就是你給的。」我一下子委頓下來，心虛地幾近自言自語：「我才不會那麼慷慨！」可是，怎麼聲音變得這麼小﹖因為我自己知道是有可能這麼做——無論如何擔心，我還是會支持孫子的決定，給錢可能是一般做阿嬤巴結孫子最常用的手段。幸而兒子去南美時，用的是他自己的存款；我戶頭裡還有些餘款，說不定我真的會給孫子一些資助。

「有關孫子的議題，可能需要節制一些了。」過了一會兒，我從氣憤中清醒過來，跟外子商量。不管他多麼嚮往別人家的孫子，這樣子持續虛擬孫子，已經引起家人的不安：會不會給孫子的爸爸太大的壓力？雖然，看到兒子及其女友偶爾也會湊趣搭腔，而且兒子看似一向不大理會輿論或爸媽的期待；但誰知道他心裡真正是怎麼想的。「好歹我們都公認他是個孝順的孩子，孝順的孩子再怎麼滿不在乎，說不定會因為看到父親的朝思暮想而心生憐憫，只好順應輿情生個孫子來安慰我們。到時候，沒空養，耍賴起來，要讓我們老人家負責教養可就麻煩了。」

外子首度陷入長考，我認定他考慮的不是負責孫子教養的問題，依他的個性，能負起孫子的教養重擔，對他而言應該是備感榮幸的；他煩惱的很可能是：這個奇怪的阿嬤，能不能在教養孫子時，做出良好的示範，不要讓孫子因為錯誤的身教而陷入瘋狂。已經教出那樣不顧一切的兒子了，孫子如果還重蹈前車，還真是麻煩不斷。

一個多月後，剛自紐約出差返台的兒子在晚間八點多來電約我們周末一起吃飯。我說：「我和爸爸這星期六參加同學會後要直接回台中，改天吧！」兒子只說：「那就只好這樣囉！」感覺聲音裡有些悵悵然。我另開話題，問：「T（他的女友）有沒有乖乖去醫院復健拉頸椎？」兒子頓了一下，支吾回說：「嗯……她已懷孕一個多月，不能去做復健了。我們原本就是想約你們一起吃飯，告訴你們這個消息……」我忽然心臟開始砰砰跳，險些昏倒；沒等他把話說完，甩掉電話，跑到客廳，指著正坐看電視的外子說：「天啊！你好神奇！真讓你給畫出孫子來了！你真的要做阿公了呀！」外子聽了，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目瞪口呆，接著歡喜得合不攏嘴。逼「孫」奏效，真是始料未及！沒料到21世紀的現代會發生此等驚世傳奇—─七個多月後，我們喜獲小孫女。

從那以後，我對家裡的這位男人再也不敢小覷！因為自以為得到天授的他，有一天忽然很豪氣地跟我說：「你說！你要什麼！我都可以把它畫出來。」我倒還好，只是有些擔心他會不小心畫出內心那個小三來。

【2014/02/27 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