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從年輕就酷愛真空管，是個超級大管迷。

小時候我總是迫不及待回家，因為有爸爸的「祕密情人」在等我。他會拉著我進入祕密基地，打開音響說：「漂亮女兒，妳聽，這聲音多柔潤、多純厚、多麼甜美啊！」

真空管閃閃發光，喇叭開始微微震動，陸續流洩出高高低低的音符。我感覺自己走進深山密林之中，陣陣清新鮮潔的空氣流進體內，我閉起眼睛神遊在高山流水的國度……

成絲成縷的白雲在藍天中乘虛御風，五色鳥在枝椏間梳理羽毛互訴衷曲，成群綠繡眼飛舞於叢樹之間，花兒迎風款擺，淙淙流水嬉鬧唱歌，一片花瓣掉進河裡跳起迴旋舞，魚兒啣起花瓣順著河水當滑梯，一路溜向無垠的遠方。

突然鼓聲隆隆，好似千軍萬馬迎面而來，碰碰作響懾人心魄，嚇得我拔腿就跑，一轉身，撞向老爹厚實的胸膛，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爹，拜託你不要玩重低音嚇人好不好？」這是我們父女倆最愛玩的遊戲。

「聽低音就像四面八方有許多雙手同時對著妳按摩，讓妳通體舒服暢快，俗慮全消喔！」老爹陶醉地說：「真空管因為音質飽滿圓潤的關係，讓人感覺整個空間非常舒服、自在。我剛才播放的是大自然音樂，所以妳會有身歷其境的感覺，如果放上爵士，或是唱歌的唱片，又是另一種情境，就好像有人在妳面前演奏或唱歌一樣，有臨場感。」

「看這隻德律風根的真空管，是不是很漂亮？來，這一支給妳做嫁妝。」爹小心翼翼地將真空管交給我。接上電，真空管發出的微光瀰漫著幸福的光暈，渾圓晶亮的真空管是父親對我溫柔的祝福。

但，世事多變，老爹的工廠收了，房子也沒了，一無所有的他來到桃園工作，但因為年齡的關係，又失業了。一籌莫展之餘，最愛的真空管從興趣變成餬口的生計。

一手拿著沾好松膠的電焊槍，一手拿著零件，老爹戴著眼鏡，佝僂著背彎著腰，神情專注地直視著已經用錫膏焊接好的接口，再焊上松膠，接著測試，不許有絲毫誤差。泛黃的白煙從接口發出細微的嘶嘶聲中，逐漸往上飄，終至隱沒於空氣中，只留下燃燒不全的臭膠油味。我趕忙用手搧走氣味，爹卻甘之如飴。

老爹多年的堅持與執著，使他的作品深受日本人歡迎，儘管早已進入數位時代，管迷仍然覺得真空管是無可取代的美麗音質。

但因純手工的慢工細活兒，成品產量不多，一箱一箱待組裝的零件漸漸蒙上一層灰塵。八十歲的老爹氣力已不若當年，進出醫院的頻率逐年增加，畫好電路圖、焊接兩個零件，即大喊吃不消。看著堆疊的零件，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老爹終日眉頭深鎖，這些真空管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應該組裝好，在客廳、在臥房、在任何地方安撫疲憊的心靈，鼓舞失意的靈魂，給旅人重新出發的力量，不該蒙塵啊！但誰是知音呢？

微光中，我又看見他躬身曲背專注組裝「祕密情人」的身影。


本文由「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提供http://mypaper.pchome.com.tw/melodywang101
【2013/07/10人間福報．家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