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肉體深處追索生命密碼的詭異旅程 ◎ 季季
──蘇曉康以《寂寞的德拉瓦灣》再出發
「六四」之前,蘇曉康的作品大多背負著為天下蒼生請命的大骨架,沉重而冰冷。「六四」之後,大骨架已被大時代拆解……
我不會忘記1919年的「五四」。
我不會忘記1989年的「六四」。
我也不會忘記蘇曉康的《河殤》續集就是《五四》。
如果沒有「六四」,《五四》應該早已完成並播出。
如果沒有「六四」,蘇曉康應該已由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講師升任教授;他的妻子傅莉應該也由北京第四醫院內科主治醫師升為主任醫師。
然而,三個應該與眾多生命的想望,都因「六四」而成泡影。
我與蘇曉康的友誼源自「六四」之後,和他的文字因緣則在「六四」之前。1988年6月,由蘇曉康總撰稿的六集電視政論片《河殤》在北京中央電視台播出,震驚中國大陸知識界;彼時我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8月發表《河殤》解說詞並製作「兩岸看《河殤》」專輯,也在台灣引發知識界的熱潮激盪。
然而,探討黃河農業文明(古老保守)與蔚藍色海洋文明(開放西化)的《河殤》,也驚動了中南海高層。八九民運後,中共追根究源清算「六四」總帳,陸續發布通緝名單,蘇曉康在中央政治局常委祕密審定的七名知識分子中列榜第五,倉皇出逃,至今被拒於國門之外。
我決定發表《河殤》時,沒想到會發生「六四」;更沒想到次年12月底就在台北初見已經步上流亡作家路的蘇曉康。而流亡作家,不論出自俄國、中國、捷克、德國……他們的筆大多浸潤著血和淚,作品裡的人物也常常是哭不出聲的瘖啞者。「六四」之前,蘇曉康的作品大多背負著為天下蒼生請命的大骨架,沉重而冰冷。「六四」之後,大骨架已被大時代拆解,1997年我主編蘇曉康的第一本流亡作品《離魂歷劫自序》,一字字吞下浸潤其中的血和淚,為他柔軟而滾燙的懺悔而痛徹心肺。
這個月,「六四」即將跨入二十四年,蘇曉康陪著1993年在美國車禍重傷的傅莉,繼續在德拉瓦一處安靜的鄉居療傷止痛。因傅莉復原無望而致憂鬱沉寂的蘇曉康,這十餘年裡經歷了「心靈修補」的重重艱辛而未忘情於寫作,今年元月第四度訪台之後,終於從深層的精神癱瘓裡甦醒過來,並在返美次月開始書寫《離魂歷劫自序》續集《寂寞的德拉瓦灣》。我不得不說,如果沒有「六四」,蘇曉康不會有這兩本浸潤著血和淚的流亡之作。《離魂歷劫自序》是他為傅莉寫的懺悔錄,《寂寞的德拉瓦灣》則不但是他個人「心靈修補」的見證紀錄,更是一頁頁從肉體深處追索生命密碼的詭異旅程。
【2012/06/02 聯副】
(本文與《印刻文學生活誌》同步發表,為《印刻》6月號「蘇曉康專輯」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