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只要聽到媽媽這樣輕聲感嘆：「多虧你們爺爺奶奶把我從大陸帶出來，我伺候他倆是應該的。」我就會在心裡反問：「所以妳再怎麼辛苦，奶奶都不領情嗎？」

我們家是三代同堂，我很早就察覺到二老，尤其是奶奶對媽媽特別的冷淡。不像鄰家阿婆會和媳婦閒話家常，也會當面數落媳婦的不是。奶奶除了吩咐母親料理家務外，她幾乎不跟媽媽聊天。

我念小學時，媽媽為了貼補家用曾試著養雞、養鴨，甚至還養過豬。媽媽攪拌著飼料，淡淡的對我說：「我爹是河北鄉下小地主，家裡僱有長工；我到北京念高中、大學，從來沒做過這些粗活。」我年紀還小，尚感覺不出媽媽的情緒。

  媽媽的副業多半血本無歸，她倒樂觀的說賣不掉的雞隻可以給家人打牙祭。不過，媽媽會告誡我們絕不能動雞腿，要留給爺爺奶奶吃，孩子們開心的揀食其它部位，她則默默啃著雞頭雞爪。

 「媽，妳為什麼會來台灣？」上了高中，我好奇的問。「還不是為了妳爸爸嘛！」媽媽深情的述說她在北京與爸爸相識、相戀到論及婚嫁的經過。「我們還來不及結婚，妳爸在民國37年底就因公先來台灣。臨別時，他說妳爺爺想辦法弄到了三張機票，隨後會帶奶奶和我一起過來。我們在38年初從北京搭機到上海，再坐船到基隆。我在船上一邊吐，一邊流淚想著爹娘。」

  媽媽抵台後就跟爸爸結婚，隔年生下我。那時她二十二歲，爸爸二十五歲。

「假如時光倒流，妳還會來台灣嗎？」大學時，我更深入的問媽媽。「不來，怎麼會有你們六個孩子呢？」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感傷的嘆道：「哪曉得出來就回不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的爹娘？」

離家二十年，媽媽的牽掛仍然像她故鄉小河的潺潺溪水，流不完訴不盡。

「奶奶為什麼總是對妳愛理不理的？」我就業後，終於提出埋藏心底已久的問題。

 「因為她看不起我。」媽媽看我是長女又已自立，她開始願意跟我說一些內心話：「我跟妳爸是大學同學，卻蹲在家裡生小孩、做家事，全家就靠妳爸那點薪水過日子。實在沒辦法時，爸爸就跟奶奶商量，請她把私房錢拿一點出來周轉，奶奶為此很不高興。所以妳爺爺走了以後，我就出去上班，希望能改善家計，別再看奶奶的臉色。」媽媽幽幽說著：「妳爸常外調，我一個人忙裡忙外累得頭昏眼花，還要留神照顧奶奶，她還是沒有把我當一家人。」

我非常心疼媽媽的辛苦也願意為她分憂解勞，但仍不解奶奶對媽媽莫名的冷漠，總覺得媽媽隱藏了故事的拼圖，到底是少了哪一片，或哪幾片呢？

二十七歲，我準備結婚的時候，媽媽又拿出一塊拼圖。

原來，當初得來不易的那三張機票，是爺爺、奶奶還有叔叔的，根本沒有媽媽的份！

可是爸爸在離開北京到台灣的前夕，私底下跟正在念大學的叔叔情商，請他把機票讓給媽媽。當時，叔叔已有要好的女同學，且打算畢業後即成家，手足情深的叔叔就說服爺爺奶奶把機票給了媽媽。

 「誰知道大陸丟得那麼快，跟叔叔連信都通不上，因此妳爺爺奶奶對我一直不諒解。這不能怪他們，換上我也會懊悔終生。」媽媽又重複說了半輩子的老話：「多虧他們把我從大陸帶出來，我伺候他倆是應該的。」

  1987年台灣開放大陸探親，爸爸與叔叔恢復聯絡，另一張拼圖漸次浮現。

  叔叔大學畢業後和當年相愛的女同學結了婚。文革時，他與「解放」前即已出嫁的姑姑都因「海外關係」被打成黑五類，姑姑受不了折磨早逝，姑父因勞改體弱多病， 他倆的四個兒女全靠叔叔嬸嬸咬著牙拉拔長大，這幾年，生活才好過一點……

      媽媽把一塊塊拼圖傳遞給我，可惜奶奶已因老年失智，無法知曉這些消息。媽媽請了一位看護照料臥床的奶奶，她每天上班前，都仔細叮囑看護如何調配奶奶的飲食、幫奶奶翻身、按摩。看護假日休息，媽媽就親侍湯藥。婆媳倆依舊安靜無言，但我感覺奶奶的面容似乎柔和得多了。

      1989年，奶奶以九十二歲高齡於睡夢中離世，媽媽親手幫奶奶淨身、更衣，盡最後一份孝心。然而，媽媽始終懸念著：「妳叔叔是否會怨我，讓他連親娘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這麼多年，妳夠委屈的了！」我為媽媽打抱不平。

     媽媽深深的看我一眼：「留在大陸受苦的原該是我。人不能忘本，要懂得感恩啊！」

       隔年，我陪剛退休的爸爸返鄉探親。有一天，叔叔帶我們探訪位於北京鴉兒胡同的三合院舊居。「我們全家在文革時被掃地出門，房子讓人家霸佔到現在。」叔叔對爸爸說：「嫂子離開北京的前一晚來這兒跟爹娘碰頭，第二天我送他們上飛機。沒想到就此生離死別，再也看不到爹娘了。」

        四十年的風雨終於沖潰河堤，剎時三人淚流滿面。爸爸講了句：「對不起……」就哽咽的說不下去。良久，叔叔清了清嗓子說：「哥，我一點都不後悔當年把機票讓給嫂子，這樣你弟妹才能嫁給我。她跟嫂子一樣善良堅強，沒有她，我熬不到今天；她幫我照顧外甥們直到成年，姊姊在天上應該放心了。我也要謝謝嫂子，你公事忙，經常不在家，幸虧有嫂子伺候爹娘。」

        叔叔的鼻頭又紅了：「嫂子去台灣，我留在北京，這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了!」

        「這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了！」媽媽喃喃念著爸爸回家以後轉述的這句話，這最後補齊的一小塊拼圖，讓她眼角泛光，臉上流露出釋然的恬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