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6 01:26:54閱寫協會

唱得太忘情的老歌—評鍾文音《傷歌行》◎/季季

 鍾文音的「百年物語」三部曲,費時六年完成百萬字,今夏終於出齊。第三部附了兩篇自序及一篇後記,想見她對完成這件寫作大工程的重視。後記名〈重返我心中的島嶼野性—織就三部曲「百衲被」〉,則是她對這一系列創作的自我定位。對於三部曲的野性,她定位的屬性也各有不同。2006年11月出的《艷歌行》是「身體的野性」,背景為1989至2006年的台北。2010年2月出的《短歌行—男聲之都》是「土地的野性」,背景為1920至2009年。今夏出的《傷歌行—女腔之城》是「感情的野性」,背景為1895至2011年。後兩部的主要地理背景,都在她的家鄉雲林縣二崙鄉永定村尖厝崙。作為她的永定村同鄉兼寫作同業,我深知這套大跨度的時間書寫是她對家鄉的深情回眸,而這堅定的回眸也突顯了一個專業寫作者的勇氣與毅力。

 

 

《傷歌行》厚達525頁,內容涵蓋小娜(鍾家)及其母親虎妹(舒家)兩個家族五代女性的故事;其間還穿插小娜的三嬸婆詠美娘家四姊妹的曲折際遇。卷一「她們醒來歌唱」佔三百多頁,由五十多首台語老歌串連從小娜太祖婆開始的鍾、舒兩家女性;卷二「女渡海者」以七個分屬三個時代的女性移動為主軸:有1949年自上海來台者,被教會送去加拿大者,移民美國的姊妹,大陸配偶與越南新娘;最後是去過許多國家,捨不得母親又回到台灣的「不徹底的渡海者」鍾小娜,她是全書的敘述者。各時代各種族的「女腔」前後穿梭,高低錯落,在生殖/情慾的困擾與種植/勞動的困頓中,她們或者呢喃哭號,或者抱怨咒罵,嘈切之音反復繞樑,時而直入人心懾人魂魄,也時而瑣碎、重復,擾人耳目。這兩卷的內容「很台」,具體呈現了鄉村女性的自然野性;貫穿其間的種種生命之「渡」,心靈與肉體的移動,尤為作者著墨的重點;因為移動是一種抉擇,而抉擇是智慧的明示。

 

小娜出生的尖厝崙,是一個僅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封閉小庄,書中的前三代女性,大多沒受什麼學校教育,一直生活在父權社會的羽翼下。她的曾祖父與祖父曾是村中首富,娶的數房妻妾皆生活優沃,其中的期貨阿嬤後來甚至把自己遠渡到台東找到女同志愛人,但其餘女性所思所渡者,僅是生育和買命。生育是把下一代渡到人間,買命是渡到陰間為所愛的人救亡。然而,這一切的渡,都敵不過強大的政治之渡。1949年舊台幣四萬元換新台幣一元,鍾家財富大縮水;過幾年又因小娜的三叔公鍾聲被槍殺,財產遭凍結,家道迅速衰落。到了小娜母親那一輩,鍾、舒兩家的女人已失去祖蔭庇護,貧窮的現實激發她們求生的潛能,所思所渡者唯能夠活命的金錢。她們的足跡走過各種中小企業工廠,高速公路工地、麥寮六輕,甚至目睹了六輕大火…;在台灣的工業化及經濟起飛中,她們是參與者也是見證者。小娜母親虎妹雖只讀過兩年小學,卻把自己渡得最徹底,決定全家搬離尖厝崙,在台北做傭人,工人,賣私酒,賣菜,讓三個孩子都讀了大學,並且擁有一座安身的老房子…。

 

卷三「查某世紀」則採逆向書寫,從2011年回溯至1911年,以紀實文學型態紀錄每一年的大事或名列「台灣第一」的女性代表人物;如第一位人體模特兒林絲緞,第一位女詩人陳秀喜,第一位女記者楊千鶴,以及蔡阿信、謝雪紅、廖瓊枝等等。

 

這百年的資料十分珍貴,可惜有兩點不足。

 

其一,既然是紀實,書寫體例未能前後一致,顯得有點凌亂。

其二,既然是史料,最好細心查證免得有誤。例如張愛玲,她在1995年去世,至今幾乎每年都還有相關新聞,資料應該很容易查證;為何「張愛玲過世」竟出現在1996年「彭婉如命案」之後(頁.469)?

 

 

《傷歌行》以「物語」型態書寫,這種自古即有的文學體例通常以悠閒的散文筆法敘述故事,作者信筆所至可隨意增添人物情節,如一棵青綠小樹逐漸冒出枝椏,壯大為骨幹,終而蔚然成蔭。《傷歌行》也是這樣長出的一棵大樹。

 

然而,大樹的骨幹必須疏密相間,骨幹上的枝蔓也必須時加修整,才不致纏繞錯亂,人物情節也才能清晰挺拔。在這一點上,《傷歌行》這棵大樹時有枝蔓纏繞之處。雖然其中每個女性的故事都很觸動人心,但因結構龐雜,人物眾多,讀者必須很有耐心才能讀完,也必須細心閱讀才能理清其間的人物關係與枝節脈落。文音在「後記」中說:「拼貼或許在長篇小說敘述上有其閱讀的零碎,但拼出每個碎片來成為完整,一直是我想貫徹此三部曲的主調。」問題是,讀者是否有能力或有時間把那麼多碎片拼貼完整?——這個弔詭,歷來是寫作者的迷咒。

 

庶民語言的多元變調,是《傷歌行》最生動引人的地方——前提是讀者必須深悉閩南語。尖厝崙各代女性,大多沒受什麼學校教育,生活語言的應對往往出自當下直覺,常把身體各種器官作為反映情緒的語言孔道,生猛而辛辣。其中之最者是小娜之母虎妹,動輒出口「臭雞掰」;其實那只是她的敘述習慣,並非內心真正的惡意。在《傷歌行》的眾多人物裡,虎妹的語言和性格最突出也最迷人。

最後是敘述邏輯的問題。處理人物眾多的長篇小說,作者往往一不小心就會碰到這個地雷;《傷歌行》也未能例外。限於篇幅,僅舉出與虎妹婆婆花葉有關的三個實例。

 

文音為了方便讀者閱讀,特在目錄之前做了詳盡的鍾、舒兩家各代人物圖表,清楚列明長子鍾鼓(妻花葉)與鍾聲(妻詠美)是兄弟;花葉與詠美應為妯娌。花葉長子伯夷娶原住民妻子伊娜,伊與詠美是兩代人。但109頁的花葉回憶卻出現這樣的輩分錯誤:「大媳伊娜和三媳詠美…。」

 

相近的輩分錯誤出現多處。花葉有伯夷、若現、若隱三個兒子:若隱是虎妹之夫,生子德赫等三兄弟及小娜;伯夷是伊娜之夫,生子紹安等三兄弟;紹安應是花葉的孫子。但文音在形容花葉對子女的偏愛時,多次把紹安寫為花葉的屘子;如頁116虎妹未嫁入鍾家之前,「她只知道鍾家婆婆疼伯夷、若現和屘子紹安…。」

 

另一個邏輯錯誤是花葉晚年到台北開刀住院,她最不喜歡的三媳虎妹每日到醫院細心照料,讓她既感動又難堪,「幾乎想不起來她是如何厭惡起虎妹的。」後來終於想起她當年嫁到尖厝崙,轎子走入村口時,她掀起簾子的一角瞥見一個正賣力工作的女孩,有人對她喊「虎妹虎妹快來看新娘子!……冷不防她和小女孩的目光對到,她嚇了一跳,她從沒看過小女孩眼中有過的那種倔強凌厲的神色,她瞬間像是被燙著似地鬆了手,簾子忽地垂落。」——虎妹十八歲嫁給花葉的三子若隱,上述的理由如果可以成立,虎妹起碼必須比她的丈夫若隱大上二十多歲。會出現這些誤差,或因文音也被眾多人物所惑,以致唱這些老歌唱得太忘情了!

 

10月1日<文訊>月刊第312期

 

季季(政治大學「文學創作坊」教師.蘆荻社大「環島文學列車」講師)

 

 

濁水溪趕羊的倫 2011-10-19 08:10:24

原來這是家鄉二崙歷史背景的小說!
尖厝崙地名實在太小了
我從小都沒聽過
所以那一天回老家後就去找尋
只是人事已非
幾乎沒有老房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