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是我在美語中心同事瑪麗的父親。他因為再婚，帶著第二任老婆和高中剛畢業的女兒瑪麗從美國來到台灣，展開新生活。在外僑學校擔任主管職位的他，個子矮胖、前額微禿，像聖誕老人般紅潤油光的臉上，圓滾滾的兩隻小眼睛，透出冷冷的精光。他說話速度快、聲音又洪亮，走起路來大步而急促，好像總是趕著去辦事的模樣。

由於和瑪麗熟稔，因此在幾個場合和史密斯先生碰過面、聊過天。我原本自信頗為流利的英文，卻彷彿被他銳利的目光給刺破幾個洞，說得坑坑疤疤的；有幾次沒聽懂他啪拉啪拉的一長串英文，他皺著眉頭再重複一次，卻也沒放慢速度。他那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傲氣與高人一等的神態，讓我渾身不舒服，也讓我有點畏懼他。站在他面前，身材明顯比他高的我，總覺矮他一截。

也曾經和瑪麗到史密斯先生工作的場所去找他。屬下面對他時，態度畢恭畢敬，臉上堆滿的笑容好像快裝不下臉龐；而史密斯先生，挺著大肚子，手叉在背後，走來走去，威風凜凜，一付大官視事的模樣。

過沒幾年，他們一家搬回美國，瑪麗和我偶有聯絡。日前，她來信說父親再度離婚，不久就中風了，身體左半邊行動不便，所以聽從以前老同事的建議，又來到台北，接受中醫的針灸復建。

我受瑪麗之託去探望史密斯先生，帶著一條剛豢養、無法獨自關在家的幼犬和一袋點心，到他暫住的老同事家按門鈴。

再次見到他，沒有久別重逢後的驚喜，倒是為他病後明顯遲緩的動作感到同情。歲月並沒有將他的容貌改變太多，病魔卻似乎把他原本膨脹滿滿的氣勢，一絲絲地放空。

他走路的速度已經明顯變慢，宛如多年前的三步併兩步，現在加倍地跟他討回來，要他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償還。

提到病後生活的種種不便時，他那原本精明銳利的眼神，瞬間如罩上一層灰網，看不見以往的奕奕神采。不過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雖然速度不若以往那麼急促，卻還是保有主管那種上對下的訓示威嚴，看我帶來的幼犬原本趴在地上，因不耐大人聊天過久而扭動不已，他上下搖動右手食指、對著牠斥道：Bad dog! Bad dog! (壞狗狗！壞狗狗！)幼犬睜著無辜的大眼看著我，嗚嗚地低鳴兩聲，低著頭又趴回了地上，我只得心疼地拍拍牠的頭、安撫牠。

問及我這些年的情況，得知外子在大學任教，問道他有沒有英文名字，我說他就用中文譯名而已。史密斯先生眼睛一亮，說：「那我來幫他取一個好聽的英文名字─免費的喔！」那得意的神情，彷彿是給了我們極大的恩賜。我笑笑說會轉達，雖然我知道外子絕沒興趣採用洋名。

談到他在台北的生活，他說他不懂為什麼台灣人衣服洗好之後，都要一件件地晾在公寓的後陽台，不像他們美國人都是洗好直接丟進烘衣機，一下子都乾了，輕鬆又快速，不怕有霉味。聽我說也是晾衣一族，還好心建議我買一台美製烘衣機，耐用又方便。我沒告訴他的是，家裡早有一台是梅雨季節備用的，而且我覺得衣服都用烘的，實在太耗費電能了。

近中午時，我想他不方便準備午餐，就出門到附近的小吃店買了兩人份的乾麵和湯，想陪他吃個飯再走。

他用右手笨拙緩慢地叉起麵條，吃得津津有味。特別幫他點的清燉牛肉湯是用外帶紙碗裝的，我插好吸管方便他食用。

他吸了兩口，然後對我說：「好了，我喝不下，妳把吸管拿起來，剩下的給妳喝完。」

當下，驚訝、不悅、不解、還帶點受辱的複雜情緒，漲滿我整個胸口。史密斯先生渾然不覺那瞬間冰凍的氣氛，嘴角沾著麵醬汁，繼續呼嚕呼嚕地吞下那碗熱騰騰的麵。

那碗湯是絕對喝不下去的！

我毫不考慮的，端起那碗湯，站起來，走去廚房，從他的碗櫃裡拿了個漂亮的磁盤，把湯倒進去，然後放在蹲在餐桌腳邊的幼犬前面，笑咪咪地說：

Good dog. Enjoy it! (乖狗狗，好好享受吧！)

【2011/7/12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