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跑的那三十分鐘之內，玉妮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今天，她依舊六點醒來，洗了一杯米，加了三杯水，放入電鍋。老公每天的早餐一定要吃稀飯，婚後這麼多年來，她的惺忪睡意都是給冰冷的洗米水打跑的。再從冰箱拿出幾樣小菜，放在桌上退冰。接著躡手躡腳回到臥房，瞄一眼仍在熟睡中的老公，換上外出服，出門去了。

淡淡的三月天，濃濃的杜鵑花，這裡一叢粉紅，那裡一叢桃紅，交錯著幾抹柔白，綻放在河堤的兩旁，一副熱情、冶豔的模樣，彷彿爭相伸出妖嬌的雙手，拉著過路人說：「來呀！來呀！」。

玉妮扭一扭腳踝，轉一轉身，然後邁開腳步跑起來。河堤上已經出現不少人，有慢跑的，有散步的，有溜狗的，也有趕著上學的孩子。今天，難得還看到一個提著公事包的型男大步走來，想是要趕搭早班的捷運或公車。經過她身邊時，嘴角稍微上揚。

玉妮的心湖，「咚」的一聲給丟了一顆石子進去。這張有著濃眉大眼的臉龐，讓她猛然一看，以為是腦海裡浮浮沉沉的那人……

一回神，她才想到，店長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穿著西裝長褲出現在這裡的。

搖搖頭把這可笑念頭甩開，加快了小跑步的步伐。不到十分鐘，額頭就開始沁出汗珠來，前兩天下過雨，氣溫又突然竄高，整個城市熱烘烘的，像條從熱水中撈起來卻未擰乾的濕抹布。

抹布就算擰乾了，還是擦不掉又浮出她腦海裡的店長影像。

店長比她小兩歲，去年是他應徵她進來的。還沒結婚，經營這家超市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玉妮第一眼見到他時，心底深處藏著的一根弦，驀地裡咚地一聲給人用力撥動了一下。那濃挺的雙眉、深邃的大眼，長得好像她喜愛的日本明星阿部寬。每次面對他，總覺得那雙眸裡藏的是一口深井，往裡探去，一不小心就會暈了頭而跌進去。

那一次還真的感到頭暈目眩。開始工作沒多久的某個下午，玉妮蹲在地上，查看底層架上的貨品保存期限。正入神，冷不防右上方傳來輕柔的一句：「妳的頭髮紮起來很好看！」

她一抬頭，店長那迷人的雙眼，微微瞇起，盯著她看，像是女人欣賞著櫥窗裡美麗的珠寶。

玉妮猛然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差點站不穩。胸口彷彿有一群蝴蝶，撲撲拍翅。

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最後的回憶，存在於結婚初期。但曾幾何時，這種感覺竟遙遠得成了奢望。

婚前就知道老公的業務工作繁忙，婚後他更是一早出門進公司開會、接著到處拜訪客戶，晚上的應酬活動更是家常便飯。九點多回到家，早已累癱，哪會注意到老婆頭髮是紮起來還是放下？要他甜言蜜語，不如祈求中樂透還比較有希望。而要他幫忙分攤家事，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像店長，上次見她吃力地搬運一箱水果，馬上一個箭步跨過來接手。「我來！這麼重，小心扭到腰。」他說，露出燦爛笑容，厚實的手掌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地觸碰到玉妮纖細的玉筍。那一天，她彷彿幾杯濃縮咖啡下了肚，精神亢奮而高昂，工作起來特別帶勁兒。

堤岸上的長條椅上，坐著一對年輕男女，手上拿了星巴克的外帶紙杯。玉妮經過時，聞到濃郁的咖啡香氣，不由得慢下腳步，多吸了幾口，好喚醒體內的五臟六腑。她知道下了河堤右轉的大馬路上，就有一家星巴克。

有這麼兩、三次，周末拖著老公去購物時經過店門口，她提議進去喝兩杯卡布基諾。他皺皺眉頭說：「貴死了！妳在超市打工一小時賺的錢還買不起一杯哩！」她心想：「那你不會用你一小時賺的錢買給我喝嗎？」嘴巴噘了噘，但是也沒說什麼。

多年來，她早就習慣老公潑冷水的語氣，就像是下雨天出門，不得不拿傘的那種無奈心情。

老公說的其實也沒錯，東西是貴，但是玉妮要的，其實只是一種小小的受寵感，哪怕只是點一杯最小的咖啡，讓她喝一口，其餘的都給他喝，她也會覺得好幸福、好滿足。可老公怎麼就不懂呢？

就像去年她過生日那天，和老公在小館子吃完飯，經過一間名牌皮包店，她對著櫥窗內一只紫色手提包盯了好久。今年流行紫色，她想到家裡剛好有件淡紫色的上衣，如果配上這只包包，一定很出色……老公等得不耐煩了，踱步到旁邊的烘焙坊，發現冷藏櫃裡裝飾得華美的各式蛋糕，突然像個孩子看到新奇玩具般地興奮了起來，指著一個六吋的芋泥蛋糕轉頭叫她：「玉妮！買個蛋糕給妳慶生吧！是妳愛吃的芋泥口味喔！」

老公竟然還記得她喜歡的口味！她倒有點驚訝。記憶中，她的結婚蛋糕，是她要求要芋泥內餡的。婚禮上兩人聯手切了一刀，一盤蛋糕遞到新人面前時，他插起一小塊，輕輕放入她的嘴裡，然後在她耳邊柔聲地說：「妳愛芋泥，我更愛玉妮！」口中的芋泥尚未融化，她的心卻已被那甜言蜜語融成波動起浮的汪汪情海。

只是婚後多年，不見他再為她買個芋泥蛋糕。這個當下，怎麼他就突然又想到了呢？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吧！

輕嘆了口氣，玉妮收回目光，也按捺住指望，心想：「就給我個假象，說要買個包包給我當生日禮物，讓我高興一下，知道你疼我，這你不會嗎？難道我真的會讓你去花一個月的薪水買這奢侈品嗎？」

玉妮那天回家後覺得很悲哀，因為她連窮開心都沒嘗過。老公是個務實、節儉的人，生活開銷能省就省，絕不多花冤枉錢。之前玉妮想運動強身，相中一家健身中心，和他商量，他卻哼了一聲，說：「想流汗？去慢跑就得了呀！既省錢又能達到運動效果，幹嘛送人白花花的鈔票？」

她第一個念頭是，他說得有道理，於是把健身中心的廣告單丟在回收箱裡。

但是隔天再回想，卻覺得自己很沒用。怎麼從來不懂得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為什麼總是那麼聽老公的話？是不是她的順從養成了老公的自以為是？難道他一定都對？

不過這一次，玉妮卻在心底竊竊感激老公。若不是他建議慢跑，她怎會在河堤上遇見也來運動的店長？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小男人緣，在學生時代就有學弟追著跑。遺傳到母親好膚質和嬌小身材的她，即使現在已步入熟女的年齡，卻像盛開到三月底的杜鵑花，姿色一點不輸新開的花朵，不走近細看，還不知花瓣表面其實已經起了皺折。

從她一進來這家超市，就覺得店長給她特殊待遇。同樣一批招募進來的兼職人員，她就比別人早一步選到她方便的工作時間。而且店長在經過她身旁時，總是給她一個親切的笑容；更不用說幾次主動幫她搬運重物，還特別注意到她的工作情緒。

就說那一天吧！她站在收銀台後方，幫一位貴婦打扮的女人結帳。只有幾樣東西，三百多元。她問對方有沒有會員卡，「可以打九折喔！」她面帶微笑地說。

女人撇一撇嘴，說：「才那麼一點小錢，不必了！」

玉妮像是給人打了記耳光，感覺雙頰火辣辣地、紅通通地。

站在玉妮對面結帳櫃台的店長，聽到了女人尖銳的回應，也看到了玉妮臉上複雜的表情。稍後回到員工休息室時，他遞給一臉落寞的玉妮一杯水，說：「不要理那女人，有些客人就是這樣。」

她接了過來，啜了一口。這杯子，帶著店長的手溫，喝進嘴裡的水，覺得有點甜味。

他深深地望著她，繼續說：「我很欣賞妳認真做事的態度，有妳在店裡幫忙，我很開心。」

她感激地對著他笑一笑。店長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這樣吧！我下班後打算到兩條街外新開幕的XX超市去做個敵情考察，正想找個人陪我去。之後我請妳吃個飯，好不好？」

玉妮訝異地看著他，沒想到他竟會開口邀約。他不是不知道她已婚的身份，但是藉著這個理由，或許他覺得可以正大光明地表現對她的好吧！

在那天的晚餐，他就著餐廳微弱的燭光，對她說：「呵！幸好妳已經結婚了，不然人家看到可就誤會了。」

玉妮想想也是，她相信她的已婚身份是她的最大護身符。他不至於敢對她心存幻想吧？

他談到了前女友，說對方是個好女孩，但是太過依賴他，給他窒息感，最後是他提出分手的要求。「其實，我也想結婚呀！」他頓了一下，柔聲地說：「我也希望娶到像妳這樣的好老婆。」他直直盯著玉妮。

那雙眸裡，不知是反射著桌上閃爍的燭光、還是燃燒著一個熟男內心的慾火？玉妮給他盯得感覺像是赤身裸體站在台上任人打量，尤其是打工這段日子來內心底層那一點點蠢動的心思，似乎就要給看得藏不住了。

她再也不敢看著他，雙頰泛熱泛紅，低著頭咀嚼稍嫌乾澀的牛排。

她是好老婆嗎？是的話，怎會和老公以外的男人坐在這麼一間羅曼蒂克的餐廳裡？她怎能確定自己有強大的克制力來抵抗這個美男子？

那天晚上，玉妮夢見和店長手牽手一齊上陽明山賞櫻花。悸動的心讓她驚醒，卻發現老公的左手背緊貼著她的右手背。她怔怔地望著那熟悉的五官側影，心中百感交集。

說真格的，老公除了嘴巴不甜，其實是個負責又顧家的好男人。三年前她盲腸發炎，住院開刀，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還特地向公司請了幾天假。

嫌他不懂情趣、不疼老婆，似乎又有點冤枉他。上個月他下班回到家，手上拎了個小袋子，說客戶的保養品公司有免費贈送的面膜試用品，他特地要了一盒回來給她用。

想到這裡，玉妮心中的一縷罪惡感，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竄了出來。

和店長吃完飯過後沒兩天，玉妮清晨就在河堤上遇見店長。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逐漸接近，正感到狐疑，店長已經跑近前來了。「喔！妳也出來運動啊！」他邊擦汗邊笑嘻嘻地說。

玉妮驚喜地說：「對呀！好巧！」似乎想再說什麼，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兩人擺擺手，朝著相反方向繼續慢跑。

玉妮跑沒多久，突然想到，這一切都不是巧合。那天吃晚飯時，他曾問到她的休閒活動，她隨口提到晨跑的習慣。

他就放在心上了。

想到他的可能意圖，玉妮背脊不覺起了一陣涼意。「是流汗吹到風吧！」她這麼安慰著自己。

接下來有好幾天，她都在河堤上碰到店長。他依舊是打著迷死人不償命的陽光笑臉，和她簡短寒喧。他曾開口邀她跑完一起吃早餐，而且就是到星巴克，她心意一動，差一點就要答應；但愛乾淨而被老公笑有潔癖的她，實在無法臭汗淋淋地在外進食，因此不得不婉拒。

玉妮對於這晨間相會，竟然漸漸有了期待。明明知道兩人不會有什麼結果，卻還是很享受那有人在意、欣賞、甚至愛慕的感覺，尤其是自己已是名花有主的人，卻還有人探鼻聞香。而身邊最親近的人吶，可有感覺家裡這枝花，漸浮探出牆頭的心思？

老公這隻呆頭鵝呀！老實說也有他浪漫柔情的一面。今年初春的時候，他從外頭回來，直嚷嚷：「玉妮玉妮，公園裡開了一樹不知是李花或桃花，好美！帶妳去看！」剛做完家事的她實在懶得動，逕坐在沙發上不肯動。

又過了兩天，老公又提起要帶她去看那一樹的花，說再不去看就要謝了。她打起勁，隨著他出門。一見到那一樹滿滿粉紅色的小花，說不出的感動如那滿枝椏的花朵迸放在心頭。老公一心想和她分享生命中的美景，而她呢？

玉妮著實相信，直到兩人髮蒼蒼、齒動搖的時候，老公每年還是會帶著她來賞花。

想起了老公，玉妮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讓她慢跑的步伐輕盈了起來。老公到家的時候，手裡握著報紙包裹的一個長型物體。她皺著眉頭說：「快去洗手吃飯了，報紙油污要用香皂才洗得掉喔！」

老公走到她身邊，遞給她那包東西。打開一看，是一隻豔紅色的長莖玫瑰，碩大的一朵，香味撲鼻。她不解，他笑笑說：「妳忘了嗎？今天是我們結婚七周年啊！」

唉呀！她怎麼忘了這麼一個重要的日子？難道是這一陣子的心神蕩漾讓她忘記自己的身份？老公怎麼會比她還心細、記得這個日子？

老公雙手環繞她的腰，輕吻她的臉頰，說：「玉妮，這些年來謝謝有妳的陪伴。妳知道我雖然忙於公事，但是我的心都放在妳這裡喔！」他用食指輕戳她的左胸口。

玉妮只覺一陣暈眩，轉過頭來，雙唇湊上去……

此刻唇上似乎還留有昨夜的餘溫。她輕輕一舔，當下做了個重大決定：待會兒如果迎面碰到店長，她要轉個向，和他一起跑，並且告訴他，謝謝他一年多來的照顧。她打算做到下個月，編個理由，說親戚的公司有職缺，想找她去幫忙。

然後，她要跑下河堤，右轉到星巴克，買一杯大的卡布基諾，也幫老公外帶一杯。

【2011年四月份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