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尾◎圓夢
那一年我七歲,大堂哥的婚宴在禾埕上沸沸揚揚展開,眾人圍坐吃「辦桌」,渲染出一片歡愉。
喜宴隨著祝福新人的話語進入尾聲,眾親友抹嘴撫肚口含甜蜜徐徐離席。這時,幫忙善後的親友處理剩餘佳餚,乾食用塑膠袋分裝,湯餚則全數混合在大鉛桶裡。個子只比桌子高些的我,也手持大杓將酸菜豬肚湯、竹笙雞湯、魚翅羹、草菇白菜什錦羹、魷魚炒豌豆……集結成菜尾,分送鄰近的叔伯。
一桶桶的菜尾,彷若濃縮的祝福,化成一股新香瀰漫整個廚房,繼續飄竄屋瓦外。我歡喜多了一個堂嫂之餘,舀一匙菜尾往嘴裡送,意料之外的,一種甘醇挑動味蕾最深處的神經,小小心靈被菜肉菇羹混搭後難以形容的甘美攫住,不知如何形容那份初遇的喜悅,只會咧嘴揚眉,脫口而出:「哇,菜尾真是好吃!」
之後幾天,或是菜尾燴飯,或是拿著湯勺在餘羹中尋寶似的挑揀漏網的豬肚片、鵪鶉蛋而笑開懷,期盼時間能停留,每天有菜尾可吃。
那是我初嚐菜尾的記憶,從此對它的喜愛無可言宣;第一印象的深刻,菜尾和「人間美味」畫上等號,每次再食都欣喜非常。
常常,報端洋洋灑灑介紹各種精緻美食,在我看來,令人咋舌的價位,遠離庶民,有一種虛矯造作的味道。反之,粗簡的菜尾,無論在那老是看到地瓜的歲月,或是富庶豐饒的現代,均扮演著不造作的親切風格,一道貼近百姓生活的人間美味,帶來最廉價且謙卑的滿足感。
童年偏好菜尾,純粹因它的甘醇滋味,年長後才漸漸體會出菜尾的意義——一種不暴殄天物、惜福的庶民味道,但也同時發現到,吃菜尾並非全然喜樂的。
那一天,郵局人員帶來一個令人傷痛的消息——大堂哥在送信途中,一輛停在路邊的房車,突地車門被往外推,正擦身而過的堂哥反應不及,連同機車衝出對向車道……
一樣的禾埕,架起相同的帳篷,眾親友一樣圍坐用餐,但那餘下的菜餚香味被抽離似的,只餘悲傷的味道;傷情,菜剩得特別多,想起堂哥留下年輕堂嫂,一樣菜尾兩樣情,我食之無味。
菜尾在心中變了味,對它不再特別期待,在教子的忙碌中,已將和它有關的記憶擱置在心中最角落的抽屜,久未開啟。
我曾想,如果我和菜尾的初遇始於悲傷的情境,則美好的感受是否會被略過、省去,未曾留駐心底?
聽說有生意人煮菜尾來賣,我心想那已失去菜尾的原意——團聚、共享後留下的特殊佳餚,絕非略過、省去某些程序能成就的;因為真正的菜尾有一個複製不來的味道——大夥共同歡樂或悲傷的特殊味道。
【2010.12.11 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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