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了，我帶爸爸回他舊居拿他冬天的衣服。

一路上他如小朋友郊遊般那樣興奮，不停地看招牌、讀商標、哼小曲。到了家，他急急忙忙地在每個房間轉一圈，然後萬般失望地問我：「媽媽在哪兒？媽媽為什麼不在家？我以爲今天是來看她的呀！」

瞧著他焦急的面孔，我愣了好幾秒鐘。不是昨天才又告訴了他真相，害他又哭成淚人兒似的。怎麼那麼快又忘了呢？是無法接受這事實嗎？現在我該說什麼？

望著窗外翠綠的山頭，我突然靈機一動，編起故事來：

「媽媽不是住在五指山上，一個小醫院的小房間裏嗎？」。

「那我們現在就去五指山看她，或打個電話給她，聼聼她聲音呀。」

「那小房間裏沒電話可打。」

「瞎説，你不打我要打。」

說著，他就拿起電話做勢要撥號。一輩子從來不愛打電話的老爸，居然要打電話了，但我卻交不出電話號碼，急死人。這時，我腦袋如電光火石般急轉彎，激盪出故事的轉折：

「爸，我忘了告訴你，媽媽本來住五指山，後來哥哥帶她坐飛機，坐到天的另一邊去了.」

「天的另一邊？美國嗎？」

「嗄？哦，對對對，到美國去了」我在焦慮中編的故事，簡直荒腔走板了，就像小時候爸爸跟我們瞎掰的西遊記一樣，完全天馬行空荒誕不經。

「她何時去了美國？ 跟你哥哥 ？為什麼我不知道？」說著說著，一向溫文儒雅的他，居然大發脾氣，瞪著眼大聲吼:「她怎麼可以丟下我一人去美國？她怎麼可以不要我了？我最近沒跟她吵架呀！」

他居然相信了我的故事，就像小時候我相信他的西遊記一樣。但顯然他不喜歡這故事的轉折。挫折萬分的我，真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局面，只有先耐心地繼續編故事:「哥哥是帶媽媽到美國去，看看有沒有更好的醫生，治療她的肺積水呀。」

空氣凍結了好久…沒想到爸爸自己安靜下來，話鋒一轉地說：「也罷，她就是愛跟著這兒子，隨她去吧。美國那麼遠，我就不操心了。」局面廻峰路轉，内心好像在坐雲霄飛車的我，緊緊摟著爸爸說：「對嘛，媽媽有哥哥在照顧，你就安心地跟著我過日子吧！」

「但我會想念她呀！」幽幽一句話，勾出我潸潸淚兩行，趕緊轉過身去調整自己的情緒，囘過頭來想出個好主意：
「你可以寫信給她，告訴她你的思念呀」。

爸爸欣然接受這個主意，專注地在紙片上，抖抖顫顫地寫下歪七扭八的字：
「思梅，我回家來，看不到你。原來你去了美國，太遠了，我跟不動，只有等著你。寳光留」。

我慎重其事地將爸爸的紙條放在爸媽曾一起禱告、一起讀經的小餐桌上，並用一本舊聖經壓著，然後說：「 寫得真好，你放心，只要媽媽一回家，就會看到你的紙條。」

我牽著失智的爸爸，依依不捨地熄了所有的燈，說：「那我們回去吧！」。

在鎖上大門的一刹那，我回頭，望見母親生前手植的蘭草，正搖曳生姿於夕陽餘暉中，我拉起爸爸的手,在空中揮舞著，說：「再見囉!再見囉!」

中國時報94年12月27日家庭男女版(原標題”媽媽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