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一個泛黃的小皮包，多年來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衣櫥抽屜固定的角落裡。

事實上這個小皮包是塑膠材質作成的。表層的透明塑膠紙隨著時日已經泛黃，與內層之間夾著一片小小碎葉，另一面還夾了一隻小蝴蝶。我反覆的端詳這個小皮包，發現連那小小碎葉和蝴蝶也是塑膠的，設計者努力要讓這個小皮包看來稍稍高級一些。

打開小皮包的金屬釦，裡面藏著數張顏色、大小、紙質都不相同的小紙頭。我將這些參差摺疊的小紙頭逐一攤平、審視，發現它們分別紀錄了不同的內容：有親人的生辰八字、口耳相傳的藥單秘方，還有流傳民間關於「男女破相」與生肖的關聯：「男破：鼠二月、牛三月、虎十月……；女破：鼠六月、牛四月、虎三月……」，遙想那個唯一女兒要論及婚嫁的年代，母親多麼擔心誤蹈民俗禁忌，可能導致婚姻不幸，於是努力四處打探，收集到這個重要的資訊，卻仍難以免除這個婚姻中的障礙。

一個牛皮色的小信封袋，背面印著「東門保甲事務所」，正面是黑色沾水筆書寫的四行字，我的父親「青山明治四十四年……、母親招治……」以及大哥和二哥出生的昭和年月，這四筆以日本年曆標示的資料，顯見在那久遠的年代，儘管母親和父親的婚姻並不美滿，甚至在她剛生產時，父親就不見人影了，然而我的母親依然慎重的找人錄下這樣的訊息。

另一張最小的紙頭顯然是受託者從小筆記本撕下來的。上頭密密麻麻的鉛筆字，除了記載我們五個兄妹的生辰八字外，另外的筆跡還登錄了大哥前三個孩子的生辰。這些生辰八字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紙頭上出現，想像識字不多的母親，屢次努力的找人替她記下這些她認為非常重要的資料，我的心滿是不忍。母親啊！母親，您用盡力氣的愛著自己的孩子，甚至將關愛綿延至他們的子女。遺憾的是，晚輩並沒能領會孤苦困頓的阿嬤藏在生命底層那濃濃的愛。

至今已想不出這個小皮包是母親在什麼時候、怎樣的情況下交到我手裡的了。在我多次面臨人生瓶頸而欲尋求另類解答時，不知為何，我老是無法牢記這麼重要的幾個數字，只好回頭去找這個小皮包。心裡牢記著母親的叮嚀：「生辰八字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猶如闖進別人家裡的賊，我總是趁四下無人時，悄悄的打開藏著小皮包的抽屜，找出那一張紀錄著生辰八字的小紙頭，在心中用力背誦，再次謹慎收起，唯恐被人發現這個秘密，我挑了最不起眼的衣服覆蓋在上面。

有一次為了替兩個孩子算算紫微斗數，我如常翻出小皮包。這回仔細看清楚，原來這麼多年我都記錯了女兒出生的時辰。找到相關的紙條，發現孩子的爸在一張測驗紙上紀錄了女兒出生的地址和年月時辰，這張紙條不知何時也被母親收藏了。如今，書寫者和收藏者都在天上看著我們。

唯一的一張紅色小紙，右側兩行用簽字筆寫的「黃○○，三月初○日、卯時呈祥」，竟然是我的筆跡，記的是先夫的生辰八字。忘了這回事，在他生前，我曾多次詢問「生日何時？」固執的人總是不願回答，「派」女兒去問，也只得到「生日是每個人的秘密」這樣的答案。一個不可預知的夜裡，他默然走完了人生。留著眼淚，我告訴自己：我要妥慎處理他的身後事宜，然而一時之間，竞難以得知他的生辰資料，後來是四姑憶起「五弟曾笑說他比外甥剛好小了一個月」，才推算出他的生辰。隔了年餘，整理抽屜時，不意發現當時令我十分心急的訊息原來隱身在此，唉！魂魄已遠邈。

紅色紙頭左側是母親用鉛筆寫的「新一月十六日晚上○点502分生」，這是兒子出生的時辰。兒子是夜裡○點五十二分出生的，「新」是國曆的意思。就讀國小不到一年的母親，混用了國字和阿拉伯字，努力的記下她唯一外孫的寶貴資料。

還有兩張手抄藥單，其中一張註記著「治過敏性鼻炎」，先夫和女兒都有鼻子過敏的毛病，當年母親一定很擔心，所以請人錄下了這份藥單。在不同的年代，母親透過自己或他人的筆跡，在這些小紙頭上紀錄了攸關家人健康與生命的訊息。不知何時起始，母親悄悄地把它們通通收進這個不起眼的小皮包裡。

悲苦的母親對美感卻有著先天性的敏覺，不論生活多麼困頓，她從來不讓自己的鬢髮和衣服顯出些許髒亂。這個小皮包彰顯了母親在那困頓生活的空隙裡，仍試圖找到一絲她認可的美麗與優雅；更重要的是，它登載了母親重要的生命軌跡。

※轉載自【時間的玫瑰 】2007.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