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與老媽近一甲子的婚姻裡，幾乎有三十多年的生活，是在兩地相隔的思念裡熬過來的。這些年，老爸終於退休，他們反而常常爭吵不休。

起初，我們總是論斷他們的是非，而後，一次又一次的，我們發現他們的爭吵，只是生活習慣和做事的模式有所摩擦，這種情況並不嚴重，尤其當我們還試著改變他們的想法時，他們已喋喋不休的聊了起來。人們常說「尪婆尪婆，床頭扑床尾和」，夫妻沒有隔夜仇，莫非就是這般寫照？

記得小時候，老爸常常應酬晚歸，老媽愈是抽抽噎噎的數落著，醉意未醒的老爸就不斷咆哮怒斥，老媽一面擦滿地嘔吐物，一面收拾被摔得東倒西歪的家用品，徹夜未眠的坐在大床鋪頭低泣到天亮。

隔天，從事廚師工作的老爸，就會從餐廳拿一些客人吃剩的紅燒肉、肝腸等，準時回到家，愛憐的叫醒我們起來吃點心。年幼不知愁的弟妹，總是吃得津津有味，偎著老爸討兩角零用錢，這時候，當然有求必應。

五十年代生活清苦，家中食指浩繁，老爸薪水入不敷出，老媽決定讓老爸受聘到日本工作，至少可遠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應酬。當時，我僅九歲，姊弟六人，老媽整日辛苦的照顧我們，又接家庭代工貼補家用。

老爸識字不多，老媽不識字，我是大姊，每每接到老爸從日本寄回的簡單書信，老媽會立刻放下忙事，展信閱讀，淚水和笑容，早在兩心交契中；其實老媽只識得老爸的名字，看著斗大的「日本」兩字，是想念裡的癡。

老爸寫信最喜歡以「親愛的吾妻」開頭，我不是很懂，第一次幫老媽回信時，也學著寫「親愛的夫君」相稱。「你好嗎？我和孩子都很好，請勿掛念。請保重自己的身體。」每一封信，幾乎以此為開場白，老媽邊流淚、邊叮嚀，一字一句叫我再翻念給她聽，唯恐遺漏日日夜夜思念的心。

每天晚餐後，忙完家事，在昏黃的燈光下，老媽會叫我再複誦老爸的來信。她濕潤的眼眶、淺笑的安慰，每天每夜展現心中最深的思念與牽掛。

如今回想起來，我像一架古老的手工傳真機，不斷的傳出含蓄的情感。在我識字漸多時，還會將家中的點點滴滴、弟妹的乖巧、考試得高分、當選模範生的光榮、姊弟對老爸的想念一一訴說，希望老爸能藉此輕掩寂寞。

儘管我努力傳達老媽的思念，老爸的來信卻漸少了，是忙嗎？是累嗎？弟妹偶爾也寫信給老爸，然而老爸來信時，文字裡直接表露傷害與背叛。當時家中沒有電話，我陪老媽到博愛路電信局打電話，聽到老媽撕裂的哭號，還搥胸頓足。她多年來寂寞的相思，守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子女，但夫君情何以堪啊。

老爸音信全斷，分文未寄回台灣，老媽從此茶飯不思，整日躺在床上，望著大床鋪上的兒女，淚如泉湧。老媽的苦我知道、老媽的悲我身受，有時，我假裝翻身熟睡，卻已淚雨濕枕。老媽也屢次輕生自殘，幸而及時發現，而後與兒女相擁嚎咷大哭，接著再堅強起來。

不久，親友籌款為她買機票，讓她帶著小弟千里尋夫。老爸離鄉時，小弟尚未出生，他鐵漢也有柔情，當初次見到可愛的小兒子，再見為他自殺幾次、瘦得憔悴不堪，而且大罵他的妻子，他終於清醒了。

愛是恆久的忍耐與等待，如今已兒孫滿堂的老爸老媽，日子幸福美滿。老爸在日本時，一向是廚房的指揮官，老媽在家是戶長，孰大孰長？歡喜冤家，終於喜劇收場。

家庭聚會時，小弟最愛開老媽的玩笑，說當年老媽捨不得兒女受苦，一心想用沙士加農藥給我們喝，要全家同歸於盡，幸好我們都不貪飲。回憶起「沙士」往事，總是笑中帶淚；而老爸、老媽結髮近一甲子，心酸酸的歲月已成過去，我們祝福兩老健康開心。


【2007/08/3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