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時候，我爸發生了一點工作意外。原因是他在下班後，自行晃進我家工廠搬搬弄弄，最後在調整鋼板疊放位置時，不慎讓突然滑落的鋼板壓傷手指，右手食指肉被狠狠地削去一半。

事發之時我正在家裡樓上上網找資料，聽到我老爸一聲又一聲地喊我下去，原本以為又是因用電腦的事情找我，出去陽台一看他緊握著血流如注的右手坐在地磅旁，痛苦的神情不言而喻，嚇得趕緊呼叫正在準備晚餐的老媽，一邊抱著急救箱衝下樓去。不過一時慌張之下根本不知如何弄起，反而是已把必備文件帶好的老媽很沉著地下令道︰「去拿車鑰匙，送安泰（醫院）！」我才彷彿回過神地跑去發車，一路忐忑不安地護送兩人進急診室。經過一陣緊急處理，我老爸終於不能再以他的零紀錄健保卡為傲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住院，一住就是五天。

我拿急救箱衝下樓去那一段，事後時常被公司裡其他親人拿來當作笑柄。任會計的表姐說道，這樣的工傷意外在家裡早已見怪不怪，一同在工廠裡工作的我阿伯與大堂哥都曾經受傷過，一會兒是頭、一會兒是手或腳，每次都是血肉模糊，她已經習慣如何處理了。聽他們這麼一說，才猛然想起阿伯參差不齊的手指，還有身上數不清的手術傷疤。說起來也算是公司營運二十幾年來的另類見證吧！

剛好就在事發前一週，一位熟客戶的兒子大學甄試上了台大電機，興奮之餘席開四桌宴請同業。我們坐的那桌席間人來人往，每隔幾分鐘就換了人就位敬酒寒喧，不過此次因為非為正式的生意場合，還是有不少人真正坐定下來閒話家常。已過中場後，人稱「黑龜良」的前協會理事長才匆忙趕來，還一身休閒服短褲拖鞋，雖然他滴酒不沾，基於習慣還是不改吆喝的本性，一口果汁一口菜地到各桌周旋之外，仍不忘發表滔滔大論。

聲如洪鐘的黑龜良伯仔，其妙語如珠般的口才我早已見識過，然而那天卻是如此近距離的觀賞他的「表演」。也許是因為當天氣氛又十分親切熱絡，大家撇開了平時業務往來的拘謹，不知不覺地話題漸漸扯到彼此經營事業的艱辛歷程。我必須承認，由於一向對家裡的事業漠不關心，平常我對這類話題都是隨便聽聽就算，但那天不知怎麼地，眼光無意間撇到黑龜良伯仔的手掌，突然對他的斷指感到好奇，也就定神地聆聽那些可能講了無數次的年輕奮鬥事蹟。基於多年來的同業情誼，他的故事似乎引發了不少共鳴，在座者（包括我爸在內）紛紛七嘴八舌地講述類似的經驗，那時我才意識到，那些平日在我家穿梭的叔叔伯伯，幾乎人人都有過一段波折的操勞歲月，時時冒著生命的危險，默默的為攢一口飯吃而盡心盡力。

我無法體會我爸那一代人種田、挑糞、跑船、作搬運工、開貨車、作機具代工到開公司當老闆等等順應時世巨大變遷的從業心得，但也許正基於這些揮灑血汗的奮鬥歷程，他們同輩彼此之間的合作在商場利益之外，更多了一份堅定而穩固的共扶相持，經年累月下來，早已建立了一套共存共榮的業務機制。黑龜良伯仔一度提到，要不是長年以來同業間彼此相互配合相挺，怎能穩穩地撐頂住台灣鋼鐵業、進而維持基礎工業與建設的發展？台灣中小企業主們的韌性與貢獻，似乎在此展露無疑…

想起當時筵席間在座者人人肯定而自豪的神情，再看看身邊長輩親友每日在事業上的投入打拼，不禁慚愧於自己挑三撿四、惶惶不知所為的態度。我只能說，面對老一輩台灣人這般鐵打的精神，心中只有無限的敬佩與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