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1 08:28:46獨立中文筆會會員

悲哀不是一阵风----又闻禁书和想到中國

(墨尔本)阿木

网上报道,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近日禁了八本书,其中章诒和的《伶人往事》首当其冲,关注者甚...

中国人说起人生快事,总喜欢提“金榜题名时”或者“洞房花烛夜”,这当然没错。其实从前的中国人还有一桩人生快事,一桩也许放不到桌面上的人生快事,叫作“雪夜闭门读禁书”。禁书二字,可作双解:一指上面不准出版发行某种书或不准人们读某种书,另指不准读的书。按汉语语法,前者谓动宾结构,后者叫偏正结构。前者的禁书是专制社会的特产,对作者和读者来说,都是一种悲哀;另一方面被禁的书往往都是好书,好看的书,看起来刺激痛快的书,人们便争相获得那些禁书,拿回家关起门来读。每每读到奥妙处,或拍案叫绝或若有所悟或扼腕叹息,不一而足。真正所谓“坏事变成了好事”。当然想获得这种快感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多少得识几个字。

在我经历的年代里,盛行或者说流行禁书。禁书和读禁书,既是一种恐怖,也是一种时髦。记得禁过的书有《诗经》《论语》《三言二拍》《金瓶梅》,也有《红旗飘飘》《平原枪声》《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有莎士比亚巴尔札克契珂夫莫泊桑的书,也有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书;有因人废书如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也有因书废人的《野百合花》,作者王实味后被杀头;有单本,也有全集;有小说诗歌,也有散文杂文;有公开出版物,也有秘密印刷品,还有名副其实的手抄本;有今天禁明天放的,也有今天放明天禁的,还有禁禁放放反反复复很多次的。文革十年中更好笑,除了数得出的几本政治书籍外,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几乎空空荡荡...那种环境那种情形下觅得一本禁书,紧张地用旧报纸包起揣在中山装里层腋下,带回家躲在昏暗灯光的小阁楼里,读禁书的快乐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在中国一直没什么出息,硬是在一个小剧团里混了十年,有机会看戏,不管喜不喜欢。曾经梦想当编剧,试着写剧本,低层次的激情始终停留在文本上,没能变成二度创作搬上舞台,成为遗憾。以后离开剧团,但职业和兴趣仍然与戏剧有关。八十年代初去北京进修戏曲,还专门听过章诒和讲授“卓别林的喜剧艺术”。当时听别人说她是大右派章伯钧的女儿,刚从牢里放出来,照顾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下属的戏曲研究所工作,职称好象是副研究员。她一开口,就把我们镇住了;她再一发挥一激动,下面的人就坐不住了。只听得广西来的几个人在议论,“她不当右派谁当右派?”“再来一次反右,她肯定是第一批!”听得我对章诒和既钦佩又担心。

今天的章诒和早已是华文世界拥有最多读者的写者了。她书里的那些发人深省催人泪下的故事细节,她的典雅细腻刚柔相济的精确文字打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有评论家说到当代最好的散文不是余秋雨而是章诒和,说她“文起当代之衰”,“好得令人惊讶”[注],细细品位章文不觉为过。她的《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伶人往事》至今还没机会读到,不过在网上看到《伶人往事》的“自序”,便知这本书起调更低,表述更曲折委婉,更耐人寻思:

  艺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与时代遭遇的直接反应。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吞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或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去践履粉墨一生的意义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其实,令人动容的何止是当年的艺人,更是当下的作者啊。

章诒和何错之有?《伶人往事》又得罪了谁?你打了人家——两代右派,打得那么狠——关了十年,还不准人家喊一声痛?你在人家身上留下那么大那么深的伤疤,还不许人家抚摸疤痕时叹一口气?章诒和也够能忍的,五十年的大苦大难轻轻一笔。你删你禁人家的《往事并不如烟》,人家不吭声;印成书的《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压仓库未见天日,人家咬紧牙没说话。人家是过来人,心里明白着呢。再退一步,再让一次,再妥协一回:不准说政治、反右,说戏曲、艺人总可以吧;不让写今天我就写昨天,前天。据说《伶人往事》脱稿后,照顾到出版社的难处,先后改了九稿,删去了三万多字,到头来仍难逃禁令。谁都知道,作家写好的书不能出,首先稿费就泡汤了,你这是砸人家的饭碗啊!禁书更好比母亲怀了孩子却不准出生,再好比一出生就掐死在襁褓中...

宣读禁书令的人说得很露骨,禁这本书是因为作者“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对这本书是因人废书”。天哪,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这就是天天喊要光复要振兴的中华文化?一个口口声声改革开放迎接奥运要和国际接轨的民主国家和谐社会,还有人在念叨这种陈辞滥调,禁不住一阵阵悲哀涌上心头。让人仿佛又回到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回到三百年前的清朝文字狱,回到上世纪德国纳粹的消灭异端文化,中国国民党的图书审查制度,回到三十年前的文革,五十年前的反右...只要还有一道这样的禁书令,什么国家崛起,民族文化复兴全将是痴人说梦,要不就是一场世界灾难。

  朋友告诉我在美国的波士顿,有一座出名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上面刻有马丁•尼莫拉牧师的一段更出名的话:

他们先是来抓共产党,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他们接着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他们又来抓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他们再来抓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没有人还被留着给我说话了。

  如今生活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无论忙碌还是悠闲,都早已安定平常。多数人已没有什么强烈直接的政治诉求,不多的嗜好中有一项便是读点好书,读点象《往事并不如烟》这样的好书。这里雪夜是遇不上了,又从不禁书,自然也就无须闭门去读。作为章诒和作品的一个读者,一个“粉丝”,本来我也可以痛则痛之,悲就悲去,虽无奈却仍可以从某种渠道获得一本禁书,茶余饭后睡觉前翻它几页,读它两章,回味感慨一番。但牧师的那段话使我恰如骨鲠在喉,痛定思痛越思越痛。夜深人静时我又拿起那本浅棕色封面的《往事并不如烟》细细端详,突然悟出作者为什么取这个书名。眼下被禁的这本又叫“往事”,“往事”,那是作者刻骨铭心的痛啊。痛不会如烟散去,同样,读者的悲哀也不会随一阵风消失。

 
[注]见《思想操练》317~318页。广东人民出版社。

章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