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噓！我們班第一對班對產生囉！」

我跟林景翼剛踏入教室門口，一個聲音引發了班上的喧鬧。

說話的是班上最愛嗐起鬨的吳志又，班上的人都叫他鬨桑。

我跟林景翼面面相覷，一股熱氣衝上臉頰，我默默地走到自己坐位上坐了下來。而他依然站在原地，一會兒，班上的喧鬧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默。

我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冷冽到透著陣陣寒氣，也難怪班上都沒人敢再說一句話。看班上安靜下來，他沉著地走到位子上，也就是我的右手邊坐下。

第一堂課下課，他將一罐冰咖啡放我桌上，「多帶的，要不要喝？」他問。

我跟他說好。

「妳喝咖啡不會失眠吧？」

我說不知道，試喝看看吧。而結果證明咖啡對我根本沒有影響，這也許是因為我反應遲頓的關係吧。

「罐裝咖啡就是這樣，超甜的！下次帶妳去喝純的冰咖啡。」在我喝下第一口時，他第一次對我說這句話，我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純的冰咖啡。

第二堂下課，趁著林景翼去洗手間時，坐我左手邊的小茹忍不住問起我跟他的關係。

「我們早上只是碰巧在公車上遇到。」我說。這是真的，今天一踏上公車時，便感覺有道視線一直盯著我，仔細一看居然是他。他搭的站牌是我前五、六站，雖說公車路線是一樣的，但其實我們倆的家還是有段距離。既然坐同一台公車，又認出了對方，教室又是同一間，坐位又是比鄰，自然會一起走囉，完全沒有任何曖昧關係。

「老實說，我覺得他有點不好相處，班上的人也這麼覺得吧，所以看到你們倆一起進教室，才會起鬨起來。」

聽到這裡，一股不舒服的情緒突然湧上，我不喜歡聽到有人這麼形容林景翼，總覺得這種負面的形容詞好像也連帶在形容我似的。

「他很好啊！」我試著為他澄清。

「我又沒說他不好，還說沒曖眛，這麼護著他。」小茹笑著說，她跟我說她也很想快點找到一個好對象，之後話題便扯到理想對象的條件等等。

我始終帶著微笑聽著，但心裡有種落莫不斷地擴大。小茹的世界是五彩繽紛、充滿自信和熱情，比起林景翼，小茹更讓我害怕去接近。所以能認識她是我的幸運，她讓我看到我的世界所缺乏的。而相較之下，林景翼的世界卻是和我相似，我們的生命都有很多灰色地帶，是其他人看不到也不能觸摸的，我暸解，所以我懂如何去接近他而不碰觸到不該碰觸的。

那天下課，我跟林景翼走著相同的一段路，一起在學校附近的站牌下等車，搭同一輛公車，順著同一條路線回各自的家。

我們的話不多，一路上說的話幾乎五根手指頭就能數的出來，但這樣的相處模式卻顯得十分自在。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我相信。


「林景翼，你午餐錢還沒交！」我盯著午餐統計單說，高二下，因為不明原因，我被選為總務股長，也就是說，我每個禮拜都得為了午餐費在班上催錢、記帳，保管錢，等收齊後再把錢交到合作社。

「忘了帶。」

「你每個禮拜都忘了帶。」我說。因為這個原因，我幾乎每個禮拜都得先幫他墊。

「不用幫我訂也沒關係，我跟妳一樣自己帶吃的就行了。」

「不行！我沒訂但是自己還會帶吃的，你沒訂是連吃都懶得吃。我先幫你墊了！」

「管家婆。」他放低音量咕噥一聲，但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你說什麼！」我大喊，作勢要給他一個暴栗。後者則是敏銳地向後閃躲。

「兩夫妻又在打鬧啦！」說話者是小茹，她現在已經習慣跟林景翼相處了，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被林景翼的冷默給激走。

「少開玩笑了。」我很自然的回她。高中生真奇怪，班上只要看到那個男生跟女生關係比較好，一下子流言就滿天飛了。班上其他人在被林景翼的冷眼盯過去後，都只敢在私底下流傳，只有小茹總是直接嘲諷我們。

「相信我的直覺，總有一天會成真。」她說著，眼睛轉向林景翼，一瞬間，兩人似乎交換了些我不能明白的訊息。

「是是是。」我敷延地說。


「你剛剛跟小茹在耍什麼神秘？」小茹走後，我轉頭問他。換了位子之後，他的位置移到了我的後方，而小茹則被排到門口最後面。

「什麼？」

「就是你們互看的時候。」

「沒什麼。」他淡淡地說，打開國文課本，隨意在上面塗鴉著。

「你…」我頓了頓，腦海想到小茹天生散發的異性緣，「喔，我知道了。」

我露出狡黠的笑，會意似的點點頭。

「妳知道個什麼？」他抬起頭看著我。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

「知道個什麼，別亂猜！」他說，用筆抵了下我的額頭。

我依然笑著，下次要找個機會讓他們倆獨處，我心想。


回到家，房子的燈火十分明亮，客廳的電視閃著肥皂劇的情節。

「吃飯了。」蘭姨說。蘭姨是媽媽的大姊，她跟媽媽中間還有五個兄弟姊妹，所以兩人年紀相差近十五歲。蘭姨只有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他在二十年前就娶妻生子了，從那之後房子就只剩蘭姨跟姨丈居住。在我們家發生變故後，我被托給蘭姨和姨丈照顧，一照顧就是十多年，所以他們就像是我第二個爸媽。

「妳媽今天打電話來。」蘭姨眼睛盯著電視螢幕，通常不到連續劇結束她是不會轉頭或離開位子上。姨丈則是一個人在房間裏看新聞。

「喔。」我應了一聲，把書包放到固定的角落，便坐下來脫鞋襪。

「她不答應讓妳自己騎腳踏車上學，太危險了。」

我聽著，心裡浮起不悅的情緒，雖然在跟蘭姨提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會有這種結果，但現在仍是無法調適過來。前陣子我跟蘭姨提到我想騎腳踏車上下學，因為學校跟家裏距離並不是很遠，而且公車站牌離家其實還有一段路程，我騎腳踏車花的時間跟坐公車花的時間根本差不多，這樣乾脆騎腳踏車就好，還能省一筆車錢。但蘭姨卻說：我不能決定，要問妳媽。通常蘭姨這麼說的時候代表她根本不想答應，所以才須要拿媽媽來壓我。

「妳知道，我是替妳媽媽照顧妳，我對妳有責任，不能讓妳遇到危險。」蘭姨說，「而且有些事還是要妳媽媽同意我才能做。」

聽著，我感到血緣所帶來的距離。蘭姨是我第二個媽媽，但我跟她卻永遠無法跨過這段鴻溝。

沒過多久，媽媽打電話來，一個禮拜固定一次，固定到讓我聽到電話鈴聲全身就會自然的繃緊。

電話內容不必多想，每次的模式都是相同的。課業、考試如何等等…而後叮嚀我要照著她訂的時間表唸書，不要花太多時間看電視…

「蘭姨比較容易擔心一些事，妳不要太讓她操心。」媽媽說。

「我知道。」其實根本沒有聽電話的必要，只要在媽媽聲音停頓的時候回答我知道、嗯、我明白這些話就行了。

我只要認真當好我的乖寶寶角色就行了，我知道。

就算是有血緣的連結，我跟母親之間依然有著距離造成的鴻溝。

我是所有人的責任，我知道。

獨自回到房間，我打開書本，心不在焉的翻著。林景翼會不會懂我的心情呢？心裏浮現著這個問句，我突然間好想他，想看著他瘦長的身形、想見他偶然勾起的嘴角，想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想知道他會怎麼回應我…

我在課本上畫上一罐冰咖啡。

林景翼…我在想你。


第二天，在我一踏上公車的霎那，我的雙眼便快速的搜尋林景翼的身影，不到幾秒，我便找到他，而他早就先一步看到我了。

我放鬆緊繃的精神，走到他的身旁站立。

「妳怎麼了？」他問。

「我上次跟你說的事，被打回票了。」

「喔。」他淡淡地回應。

「你怎麼那麼冷淡？」

「妳自己不是早就看開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心情還是…很不好。」我說，昨天那種失落的感覺還飄蕩在空氣裏，每呼吸一次，我就重新感受到那樣的壓迫。

「我懂。」他說，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像分子似地滲入我的肌膚，重整我帶著缺角的細胞。

「往好處想，這樣妳每天都能看到我，從我這邊得到一罐多出來的冰咖啡。」

我想起昨天畫在課本上的冰咖啡。

「你要感激我，免得你每天都要自己灌下那罐多出來的冰咖啡。」我綻放出笑容。

他輕輕地勾起嘴角。

公車上的吵雜聲似乎在這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