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6 00:37:38mayle

[隨筆]孤帆遠影碧山盡

這趟歷史追尋的腳步,從近日閱讀之《京都思路》一書開始。

作家李清志在本書的序文中有如此一段話:「當時父親與姑丈兩人搭船從基隆出發,前往日本京都,途中船隻停靠門司港休息,之後由關門海峽進入瀨戶內海,最後停靠神戶港,再由陸路搭乘鐵道列車前往京都。」這段話指的是日治時期台灣人留學日本時取道的路逕。鍾理和在1940年將鍾平妹由美濃接到北平時,也是先到門司港再轉船到中國。1943年發生的「高千穗丸」船難事件,正是由門司港開往基隆的船班之沉沒事件。門司一地,在台灣歷史與台日關係上,似乎扮演著重要角色。

門司港為何地?該港位於日本本州與九州間隔著「關門海峽」最靠近的一地,海峽之南即為門司港,而一峽之隔的本州城市,則是下關,即改變台灣歷史之「馬關條約」的簽訂地。明治維新後,日本積極向西方世界開放,門司港即為對外貿易重要港口,也是對外海運的重要轉運站,向東為海上經濟動脈的瀨戶內海,向西則是廣闊的日本海,連繫東亞與整個世界的航線。日治時期台灣人要前往日本或轉往中國的旅人,幾乎都在此地轉船前往兩個殖民母國「內地」,也因此,其重要性不言可喻。我無法想法,在那個年代裡,有多少台灣青年知識份子負笈前往「內地」日本,為了求取更高深的知識學問,或是為了翻轉自身的身份地位,而輾轉如此辛苦的路程。又或者,轉赴另一個祖國,踏上另一個身份追尋的路途與迷途。

門司港與下關港隔著湍急的關門海峽一水相望,咽控著日本內外海的交通要道。下關則在台灣歷史上,有著更為重要的地位,每個到下關旅遊的台灣人,站在「日清講和紀念館」前,都必定會有著複雜的情緒。「日清講和紀念館」不是當年李鴻章與伊籐博文簽訂馬關條約的「春帆樓」原址,原址已經拆除,但日本政府仍在一旁重建了這麼一座紀念館,並且還原當時議和的會議室及其擺設。至於原本的春帆樓,則仍在重建後維持著百年多來的風華,依舊佇立在赤間神社之山腳下,面對著湍急奔流的關門海峽,與門司港,與新矗立的關門大橋相望。

春帆樓在十九世紀即以烹煮河豚聞名,伊籐博文在年輕時即品嚐過此番美味,因而促使日後宰殺河豚的禁止令在伊籐首相任內被廢止,而春帆樓的河豚美名,也一直延續至今。當年李鴻章銜光緒皇帝之命,來到日本處理「甲午戰爭」敗戰後的議和締約事宜,日方安排在下關此地進行談判,一來是由於此地為中日海路交通的樞紐,有另一說法則是,伊籐博文為了招待清朝代表團,也為了自己能再一嚐春帆樓河豚鮮美滋味,而選擇在下關春帆樓做為談判地點。這對視吃為天職的日本民族來說,也是十分合理的可能說法。美食與權力間的關係,自古即是如此密不可分。然而,這道百年美味的河豚佳膳,卻偶然跳進台灣歷史的舞台之上,意外地成為這場悲劇的華麗配角。

春帆樓依舊,下關港與門司港依舊,只是從十九世紀末的變動來到二十一世紀初的繁華,那兩座港口間的關門海峽是否依舊湍急地沖刷著兩岸的歷史腳印?台灣人從門司港埠上岸,追尋自我實踐與異鄉認同,在日本母國與中原故土之間,亞細亞的孤兒在上岸前夕看著拍打港邊的浪花時,心中是如何激盪著沸騰熱血,抑或是茫茫然找尋不著心靈永遠的停靠站?鍾理和在〈原鄉人〉裡那句永恆的話語:「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能停止沸騰。」那麼,被宰制命運的台灣人,其原鄉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在「祖國內地」、在殖民母國日本、在決定割讓的馬關/下關,還是漂洋其間的西太平洋?我想一代一代的台灣人,都將不斷地追尋著這樣的命題吧。

我尚且無緣到下關與門司地區走看,對於1895或1940等年代的歷史軌跡,也只在文字與圖像中想像演繹。這一切的開端,源自於地圖的耙梳與歷史軌跡的探尋,既是有趣的空間想像,也是沈重的歷史追尋,而在地圖之上演出的諸多戲碼,之如馬關條約與春帆樓的華麗河豚宴,或是湍流不息的門司港岸邊拍打激起的浪花,我多麼希望就只是一場夢,一個電視劇裡演出的戲碼,而身處的這塊島嶼這片地壤,從來都沒有遭受過歷史無情的嘲弄,領受過命運殘酷的試煉。那句「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終究永遠不會是一句午後囈語般的打油詩句,是那麼地遙不可及的想望。如果有一天,當我站在下關港邊眺望西邊的日本海與東邊的賴戶內海,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呢?我想我沒有把握。

而身為台灣人的你我,又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這段歷史?至少我知道的是,不該遺忘。遺忘,就沒有了抵抗的能量!

--僅以此文記憶這個混亂而悲憤的時代

200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