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幾年工作的場合裡,曾遇見這麼一個人,
他的臉色黝黑,但卻是沉沉的黑色,
即使陽光灑在臉上,也是不帶光芒的那種,
嘴唇蒼白,臉帶病容,
他的身子瘦得只剩骨頭了,一付微風吹起便能將他捲向天上的模樣,
這容易讓人聯想起他或許身帶重病,
我卻沒膽向他詢問.

還有,他的右邊腰際總是鼓鼓的,
穿著T恤時那一團鼓起的東西惹人側目,
我總以為那是手機吧,或許是黑金剛,
還是他有著隨身攜帶腰包的好習慣,
裡頭可能放著手機,菸,或是...
但我從沒想過突然的掀開他衣服查看,
畢竟男男相斥,雖不至於被控性騷擾,
但如此無禮的舉動若不引來白眼或是咒罵械鬥之類的,那才真是見鬼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尿袋,
他的確身患重疾,
年少輕狂時他曾有過一段墮落的生活,
而後由於吸毒過量引發病症,
以至於體內器官大都損壞了,甚至還有血癌等疾病,
老婆在他被判刑後便離開他了,留下個孩子嗷嗷待哺,
出獄後原本該好好養病的,
但為了維持生計,他只能拖著病體拼命工作.
我曾有次親眼目睹他在與人聊天的當下突然臉色大變,
說是體內人工輸尿管出了差錯,
以致於屎尿在瞬間全排到尿袋裡了,
他一手扶著腰際那團鼓鼓的尿袋,一邊行色匆匆跳上貨車,
只用右手排檔兼握方向盤,趕著回家處理.
他看來只三十歲上下,
但經歷過的種種苦難卻好幾倍於我,
每次見到他,我總覺得自己幸運,
至少,我的家庭朋友是完整而溫暖的.

他見到我常是微笑的,並且幽默,
他的手指總夾著菸,讓煙霧罩著他的臉龐,
迷濛而模糊,像煙霧終究遮掩了他的一切,
彷彿他也是個快樂的人,沒有任何煩惱,
但我總神經質以為他的笑帶有苦澀,
卻仍極力想保有尊嚴般不讓人擔心或同情,
以至於我插不進縫隙鼓勵他保重身體,
在人生際遇比我們動盪幾十倍的人面前,
同情或鼓勵,有時反而是一把最尖銳的刀,
會毫不留情刺穿他所搭建起來的防線.
之後便有一年多的時間沒再遇過他了,
聽說他病情惡化住院去了,但擔憂孩子生計總住不了幾天便急急出院工作,
媽偶爾會打聽他消息,
偶爾會搖搖頭,惋惜的說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直到昨天,媽跟我說,
他去世了,
深夜酒駕發生車禍,連帶把命賠了進去.
我的心情複雜,
那是一個曾與你談天說笑,曾活生生對你展示人生盡是無奈的人,
儘管說不上是朋友,但他絕對善良,
他的善良之處就算是他曾犯下許多荒唐的傻事也抹煞不去,

但他終究還是走了.

我想起了一年多前鎮定劑攝食過量而發生意外的那位朋友,
他們都還年輕,但生命提早夭折,
那時朋友出殯完後在靈骨塔時,
我親眼見到一個曾一起經歷數年輕狂歲月的活生生的一個軀體,
幻化成一塊寫著名字的木牌放置在桌上的無力感.
從一個生命,而成一塊木牌,
原來便只要一瞬間.
關於生命的種種我是仍未摸透的,
但又稍稍體悟了些,

上帝果真是無情而又辛辣呀,你想痛恨祂,
卻苦無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