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3 17:58:12Niet

再剖

仍搓揉著惡疼的惺忪睡眼發怔時,絕沒料想今兒彷彿猛不丁栽進個巨大驚奇箱似的,雖則初始懷揣著不安份的心跳,但如此寬舒快適的午後,以往兩年幾希矣。

誠然,這無以名狀的「焦慮」猶如萬蟻噬心般挖髓刺骨地凌遲我的意志,腐蝕我的生活,即便隨意翻讀幾頁小說的從容都戕死了一般。聽慣了的李斯特也好,深深著迷了一陣子的艾靈頓公爵也罷,全讓自個兒撂了一邊去。索然無味。「活該。」我經常這麼想。對,活該。我曾大言不慚地說著:「毋寧自己是具安靜倒臥在原始森林裏的屍骸,也不願在令人作噁的功利社會裏功成名就。」可如此威風、氣派的論調,現下聽來卻是莫大的難堪與諷刺哪。 

 我無法按捺逃離台北的衝動。我憎恨台北。

遙記大四首次報考研究所時,我喜孜孜地捧著康德《邁向永久和平》和尼采《悲劇的誕生》等哲學論文,試圖調和兩造理論,為這個卑瑣敗德的人間草擬一份醇厚美善的倫理學體系 ──應考失敗不打緊,「再使風俗淳」原是我最終極的關懷與行為準則,爾後這份傻氣與天真卻讓諸多理論缺陷與歷史實證逐一擊潰,亦也實實在在體認自己學識過於碟淺,痛悔大學時代得過且過,漫不經心地錯過建構基礎知識的機會,學生時代我從來不曾認真啊……我一如大夢初醒,深懷龐大的罪惡感,猶似薛西弗斯永恆滾動的巨石,壓輾我的魂靈與腑臟。

 幾年下來這個單一的行為卻也雜揉了大量不得不然的因素,諸如父母的失望落寞的神情,答應了辭世的外婆「一定會用功讀書錄取學校」,往昔戀人睥睨的神情……我想要證明些什麼吧?

焦慮源自於我從不肯原諒自己。我如是臆度。

自命不凡?我卻未嘗有這樣的心思,未曾自以為是地作著「斯人之不出,其奈天下蒼生何」的英雄夢。我只冀求反轉低落的自我價值感,只意欲再一次地自我肯定,宛若帝王式的孤僻與自足。
屢試不第。然則何夕,報考研究所這項堅持,竟爾由異質化為麻木冰冷的形式目標,不知不覺取代了滿懷好奇心與憧憬的實質內涵呢……?我竟然幾近遺忘了四年前的初衷。我狂躁,我抑鬱,我焦慮,我失去安全感卻滿懷罪惡感……經年囚居在烈燄中面目潰爛,低泣號哭的人,是「我」;而這灼燙的三界火宅,仍然是「我」。

然而「我」是什麼?是現在敲打著滿篇浮文,而空洞枯朽的感官肉身嗎?是徒有知覺,卻無法徹底思維的顱內意識嗎?記憶中那個高度自我肯定,優雅而銳利,擁有穩定行動力和生活情趣的「我」,難道只是一系列片面的虛構或想像,和當下的敗落的「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真的是這樣嗎?其聯繫自何處斷裂的?「我」恐懼些什麼?憂慮些什麼?願意與不願意承認、面對的,又是些什麼呢?

所有能夠意識得到的只餘下對自身存在的焦慮,焦慮,焦慮,焦慮!令老師您閱讀至此感到痛苦萬分的,駢儷的藻飾文章除了是病態的修辭癖,不也是為了謀求遮掩「我」的無知與膚淺嗎?
 
「你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嗎?」老師您與寶莉直截且反覆地追問我這樣一個……已然遺忘多年,或者,從未勇敢面對並切實廓清的問題。雖然我確信自己午間所說的種種原由都是真實的,從心窩裏掏出來的,但彷彿甚麼心理防衛機轉本能地啟動了似的,我感到窘迫,甚而跼促不安,亟思迴避閃躲,說起話來於是夾纏不清,幾無邏輯,直到退入記憶的角隅,「你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嗎?」您問。「你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嗎……」腦葉的深處陰惻惻地共鳴出聲響,細顫。「難道是?」恍然記憶起什麼似的。

 是的,正如我破碎的語言所陳述,我遺落了大學時代那強健自信的「自己」,同時拋失了簡單、恬靜並且清潔的生活 ──這就是我強烈而且激動地渴望取回的生存價值。 ──我試圖以進入、就讀研究所作為一種儀式,一種手段,期待索回「本我」、「自我價值」、「自我實現」、以及我鍾愛的桃岸古津式的「寧謐生活」。緣木求魚。再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行徑更為可笑了。而我卻年復一年歇斯底里地執拗著。因為根據經驗法則,要尋找遺失在學生時代的自我認同,必須恢復學生身份,而如此身份必然歸還相應而生的生活?真是想當然耳嗎?這是多麼幼稚的推論啊。

 可是……除此之外,我那引人發噱的自尊心已然騎虎難下了。
 
 老師,談話間您像是察覺了什麼似的,問了我一句:「你是不是只習慣自己與自己說話?生活中找不到談話的對象?」我曾與寶莉閒談時提過自己的童年,直到國中畢業,我都是個只能仰頭與樹說話的孩子,毫無來由地受到同儕的排擠,沒有朋友,只有老樹先生不會拒絕我。

 您得到解答了嗎?孩提時代飽嘗奚落、忽視的那個孩子,何以如此謙遜,態度謹小慎微,如此疼愛孩童動物,卻又總是深懷恐懼 ──對於「被拒絕」的恐懼。

 偷閒拜讀了季季老師的書《行走的樹 ──阿肥家的客廳》──除了欣羨老師家的客廳總是有許許多多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一同俱懷壯思,同銷愁緒之外;始恍然大悟,為甚麼您當年會對撒鹽守靈的三毛小姐說了這樣一句:「…我的媽媽也沒有來看我啊……」

 我很擔心家人,擔心老爸爸,老媽媽,特別是外婆謝世之後,我壓根兒無法說服自己扔下他們往外頭跑,這情節很冗長,我尚不知如何分說,於是不加贅述了。

感謝老師讀到這裡,這弗蘭茨˙卡夫卡式的文字迷魂陣一定將老師折騰得緊,繞了著麼多彎子,結果卻沒有任何結論,更是氣苦,不過我真是放盡了力氣,誠實地反思、回溯這幾年來的心理周折,寫成這封信,縱使滿紙胡柴,(除了醜陋的自憐之外)沒什麼建設性,故還是感激老師您願意讀完。

後記:一葦傳了一則簡訊給我,希望我對自己更有信心,我有個問題,為甚麼我會這麼不喜歡自己呢?我不明白。

祝 健康平安

                        學生敬書 
                     Nov. 21, 2007~Nov. 23,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