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裏有一個皮球，是小學時媽媽買給我的。滿佈泥濘污跡的表面，盛載著的卻是一去不返的少年時光：既有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的瑰麗回憶；又有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在何處的唏噓感慨。從前，一有餘暇，我常會過去摸一下這個兒時玩伴，重溫一番失卻了的片段。但是經過那件事後，我再也沒有拿過它了。
還記得那年暑假，秋天來得特別早。雖然是七、八月，但蕭瑟的初秋已經悄悄降臨到西環的土壤了。房屋鄰近的科士街球場裏，高大的杉樹換上了一身金光燦燦的黃；石縫間的野草擋不住磅礡奔騰的秋意，褪去了墨綠的顏色，留下的只有枯萎了的根鬚；迷人的路邊小花也只留著幾瓣花瓣的芬芳，在半空作霓裳雅舞了。那時的我正唸完小學六年級等著開中學的課。雖然喜愛在屋內捧著厚厚的書本，在一個又一個文學星座之間遊戈，可是呆久了就悶得發慌，於是和同學到球場踢足球就成了我的重要節目之一。
有一個星期天，正當我們幾個小伙子興高采烈地玩耍時，對面灰黑的走道上，一個身穿粉藍色汗衫的少年正慢慢的走過來。初秋中午的陽光燦爛耀眼，像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照得那少年的臉有點像熟透的橘子，又圓又大。在我身旁的阿輝說:「咦，那不是大頭嗎!不如邀他一起踢足球吧!」未待我回話，阿輝已飛快地跑到大頭的跟前。未幾，阿輝經已領著大頭，走來我們這邊了。
大頭自然不是他的本名。只因他頭部特別大，與細小的四肢恰好成了鮮明的對照才這麼稱呼他。大頭在班裏不怎麼喜歡言語，想看他開懷一笑就更難了，好像有無限的惆悵憂愁、落寞在他的心扉似的。他的成績比我這個只顧著玩的壞學生好多了。每次派發測驗、考試卷的時候，他總是不能安靜的坐著，身軀準是左搖右擺，弄得椅子發出「吱吱」的聲音；粗黑的眉毛鎖得緊緊的，一臉忐忑不安的樣子。乍看起來真有點像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裏憂讒畏譏的遷客騷人。有一次我問他為何這麼緊張卷上的分數。他答道:「分數低會被媽媽責罵的。」我說:「被人罵有甚麼大不了。我三天裏總會被媽媽罵兩次的，過一陣子就雨過天晴了。若果真的罵得很兇，就叫爸爸來作擋箭牌。這辦法準管用的。」誰知話音剛落，大頭就低下頭，一聲不響的走了。那時的我真不知道他為何惱起來:是我的語氣不對?或者是我說了一些粗俗的話？全都不是，那麼是何許原因令他如此不快呢？這個謎題如封住了的錦盒，一直藏在我心坎中，待許多年後才能拿出法寶，將它打開了。
那一天，我們的皮球要到了漆黑垂翼在球場上的天空，才停止轉動。雖然大家的衣衫盡是汗水，濕得滿身都不自在，但是各人都已經疲累不堪，連走路的氣力也沒有,只能動也不動，躺在球場上了。我側著臉，看到大頭咧開潔白的牙齒，開懷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大頭這麼愉快愜意，一點也不像平素憂鬱的他。於是我問大頭:「我們遲些再來踢足球好不好?」「好啊!」他爽快的答道。阿輝隨即說:「那麼下星期二再來吧！失約的就是大笨蛋。」我們幾個立刻說好，並約定正午在球場等，不見不散。
當我們還在喋喋不休的討論著電視上播映的卡通片集時，一道響亮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迴蕩:「你為甚麼會在這呀!我不是叫你去超級市場買東西嗎。你不單沒有買回來,而且還累我找了你這麼久!」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大頭臭脾氣的母親，正板著臉，帶著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過來。阿輝在我耳邊說:「這一次可要給她臭罵一頓了。」我們用盡所有的力氣站立起來以示禮貌，此時的大頭已經漲紅著臉，將他那又圓又大的腦袋垂下來，準備接受一次暴風狂雨了。
那次大頭的母親向我說了些甚麼我全都記不清，唯一殘留在腦海裏面的，是大頭一邊嗚咽抽泣，一邊拖著疲憊的身軀跟著他媽媽蹣跚地消失於孤寂的黑夜。星期二的正午，我們依照原定計劃再到科士街球場大顯身手；皮球如上次一樣滾動著，沾濕汗水依舊，佈滿泥沙如昔，但是卻少了大頭斑斑駁駁的足印。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頭。悠長的暑假過後，我與大頭在不同的中學唸書，不久我亦從西環搬到筲箕灣，於是我們倆連一聲道別也沒有說，就如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衡線，分手分道了。後來聽說他上了中學後成績一落千丈，不合格成了家常便飯。之後又聽說他常在測驗考試裏作弊，同班同學都不屑他的行為，取笑奚落的說話紛紛如瓊珠亂撒，打遍這枝枯敗的殘荷。朋友常因一次測驗、一次默書拿不到高分數，就說自己潦倒失意。其實他們只不過是一時跌倒，傷口很快就會復原，重新振作，再次衝鋒陷陣。那裏像大頭，跌得這麼重，這麼深，痛得他失卻了壯志，洗掉了豪情，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到了我唸中四那一年的秋天，我在報紙上看見大頭的名字，不是令人振奮的喜訊，而是令人傷感的訃聞。報上說他是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拋下他母子倆出走了。母親身兼父職，獨力撐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總是希望兒子早日出人頭地，兒子成績不好就會沒完沒了的罵個不休。當日測驗因沒有準備，怕不及格給母親責罰，於是冒險作弊。但是被老師發現，處罰記了過，而且還遭受同學的白眼。他最終步上了天台，萬分失神，萬分慌張地向過去十多年的歲月匆匆作了告別，化成輕煙了。
看到這篇新聞，我終於清楚那次談話為何令他如此不快、為何分數令他如此不安。我眼怔怔的望著放在一角的皮球，腦海浮現的是那晚大頭跟着母親離開球場上的情景: 秋風颯颯，暮色沉沉，滿臉是淚。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也不敢拾起皮球，因為它藏著的回憶已變得太重，如萬噸的頑石，現在的我決計拿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