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03 18:38:41城市浪遊人

讀書人,是時候放假了

是兩星期前的事了。學歷史的朋友從美國回來,相約在那天中午吃飯聚舊。就這樣,寒喧過後不知怎的,竟不約而同談起在這個年代早已塵封的話題:後殖民主義、唐詩宋詞、女權主義,甚至是捷克一九八九年的「天鵝絨革命」都說了。畢竟,想找人談談文、史、哲;家、國、天下真的很難了。難得有此良機,大家都把心中蹩了好久的話全都翻出來。杯中的水滿了又空,空了又滿。口,依然是乾乾的。餐廳的玻璃窗外,金光斑斑駁駁的映在我們倆的臉龐,看上去,兩個大男孩頓時成了華髮蒼蒼的糟老頭;倒有三分弘一大師筆下那股清雅。夏日炎炎,卻驟然有些秋意了。
講完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後,咱們望望四周的顧客:有些在看流行八卦雜誌;有些正帶上耳筒,聽著流行音樂;有些在議論他家的種種是非。只有我們這兩們傻子,還興致盎然的討論這些令人生厭的話題。「沒有辨法了。」我說:「現在,在我就讀的文科班,唸過余光中《蓮的聯想》也沒有兩、三個,更別說聲律啟蒙開首那幾句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這些史前文字。」他答道:「恐怕……是這樣的了。」餐廳正播放著流行音樂,一陣又一陣電子噪音將我們的聲線壓得低低的。
說著說著。地點,從餐廳的一角轉移到一家英文書店。我們一下子走到擺放文學的那幾個書架。果然,不出所料,一個人也沒有。雙眼望過去,一排排的書整整齊齊放在架上,好像很久沒人拿出來琢磨的樣子。我隨手取出一本薄薄的書。看看封面,才知道是石黑一雄的殘日餘情(The Remains Of The Day)。
我一向覺得石黑一雄的作品,思考的深度及廣度比不上他那字裏行間隱隱透出的古典英倫紳士味道。書中講述主角老管家與女同事若即若離的情事我真的不太在意。連老父垂危也依然繼續工作,還引以為傲。這樣一個毫無情趣的工作狂,一生孤家寡人倒是活該;我反而醉心石黑筆下那個殘留著半點書卷氣的大英帝國。那時候,做管家這一行,也要硬啃百科書,還要抵受客人車輪戰式的問答比賽。真不知要在火爐邊烤多久的書,才能夠應對如流。要是現在,莫說一般人,即使是大學生,一定老早就不及格,要收拾行裝回家鄕呢。
讀書風氣的確不那麼盛了。現在的都巿人一天可以接觸訊息的渠道真是成千上萬,令人眼花瞭亂:電視、收音機、電腦等等。書本已經不再是唯一和最重要的傳播媒介。即使看書,正如戴天所言:「大多數香港人根本不看書,即使看亦以工具書、心靈雞湯之類與瓊瑤、亦舒的言情小說為主,而不少人對書的概念,更只限於各種連環圖」。只要看看公共圖書館,哪種書數目最多、讀者最多就知其言非虛。問問年青人,一套厚厚的沙士比亞劇作,和一本幾十頁的明星寫真,誰較吸引?答案當然不用說了。石黑筆下的老管家要是活在當下,會不會趁機賣弄一下學問,用英文說出東坡先生的話:「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
閒不著的人不能看書,閒著的人不願看書。這個死結,依我看,是解不開的。畢竟,讀書人在這金錢掛帥的二十一世紀是不吃香的。知識份子風雲際會的年代已化成文獻檔案了。五四時期北大校長蔡元培還能夠和北洋軍閥角力,力保學術自由;如今和政府打交道的再不是學者,是商人了。讀書人的地位日益低落。寒窗十年,學貫百家,到頭來還不如一個「炒樓」致富的有錢人在社會那樣有地位。試問又有誰肯去幹這等蠢事?
真正的讀書人只能生活在電影裏讓人欣賞、陶醉了。老管家最後都破例放了一次假,向解體中的舊時英國告別。也許,現在,該是讀書人放假的時候。
我放下書,望著朋友,一句話也沒有說。半晌,大家都笑了。沒有聲音。而且,有些怪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