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17 19:46:44沈威廷

回憶

  回憶似磨砂紙,盡是粗糙的顆粒。我如盲人閱讀點字般,慢慢地撫摸出你的輪廓。想起與你初遇的日子,在漫天風雪中,我挑酒而來,你寫我入詩。風雪是我的記憶。你的記憶沒有風雪。你後來告訴我,那天其實是雨天,而且這城市沒下過雪,再者,那並非是我們的初遇,而是我們首次一起飲酒。然而,我們都確信,那晚我挑的是酒,你寫的是詩。其實,你就是一首詩。

  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是什麼?我總是這樣,忽然攜酒來訪,便在你的房間喝了起來。去過幾回後,索性把我的酒杯放在你房間裡,隨時登門造訪,痛飲然後大醉,大醉然後離開。我們有時會與朋友聚餐,但都只在只有彼此時喝酒。我常熱烈地邀請你來與我的朋友們聚餐,而你總是最後一個入座,又在大家高談闊論之際時最早離開。不過從我認識你至今,卻似乎沒見過你的友人。

  久不喝酒。昨夜你來入夢,正準備在夢裡大醉一場時,不知為何卻忽然驚醒,發現整間寢室已斟滿了月色。想起以前常常與你談天的日子。記得某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們來到了一間酒館。那晚談了什麼已經忘記,只記得啤酒上面那層綿密的泡沫,酒都喝完了,泡沫依舊附著在酒杯的杯緣上。離開酒館時,雨已停,地也乾了,卻仍是半夜。夜晚好漫長啊,你說道。不過,夜晚又豈止是漫長?漫長的又豈止是夜晚?

  許久未曾上山,上回上山是與你一起前往的。前幾天忽然心血來潮,出門獨自前往,交通方式如數年前。搭上公車,坐在靠窗的座位,一路搖搖晃晃上了山。立秋沒過多久,此番上山,路上竟已見到些許枯黃的落葉。路程比我想像的還遠些,在我快睡著時,到了。下車,週遭沒什麼人,路面溼滑,但是無雨無霧,仰頭看到的盡是一團一團的淺灰色雲朵。風大的陰天,感覺很涼爽。好像來到了鄉村,幾位公車司機並坐著,眼望遠方聊天,手上拿著的茶水熱騰騰地冒著煙,偶爾啜上幾口。隨意步行,前幾日天氣極熱,現在放眼望去,竟有些蕭瑟之感。樹木沿著馬路蜿蜒,有路邊標示著方向。踟躕了一陣子,走到間咖啡館。你曾說過,你上山來就會去這家咖啡館。後來我亦如此。走進店裡,人也不多,一樣揀了靠窗的座位。偶有幾位客人進出,偶有幾輛緩緩開過,偶有人輕快地走過,每隔幾分鐘有公車經過。讀完本散文集,天空依然沒有下雨,地面依然溼漉。推開門,慢慢地走到馬路對面等公車。之前上山都不乏人潮,這次卻沒什麼人,連過馬路都沒有什麼左右來車。很快地,公車來了。我上了公車,你不在車上。

  上次見你是多年之前,見到的是你的背影,在我耳邊呢喃的是你的腳步聲。你何時離開的?有時我會這樣問自己。我深知你已經離開好一段時間,但是離開多久,卻無法準確地說出時間,只能說恍如昨日。我只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那一天,你來到我住處,並帶來盆小小的仙人掌,囑我要好好加以照顧。我問你是否要離開,你說只是要去旅行。於是,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回來了。那天我們沒有喝酒,只是靜靜地欣賞著仙人掌。我說,我沒看過這麼漂亮的仙人掌盆栽。你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輕輕地說聲再見,背起行李就走了,不曾回頭,我也沒有追上去。在我嘆氣的一呼一吸之間,你離去的背影與你的腳步聲,就一起消逝在街角了。在你旅途中,曾寄給我幾張明信片,每張明信片都是一首詩。全世界開始流傳你美麗的詩句,而我的世界有你詩句的美麗。你沒說何時回來,我也沒問,因為我知道你不再回來。從此之後,明信片就是你我之間僅存的聯繫。你離開的那晚下著風雪,風雪是我的記憶,但我已無法得知你的記憶是否有風雪,或許那天其實是雨天,畢竟這城市沒下過雪。遠望隱藏在夜色裡的青山,想起你那輕微而綿長的鼾聲。

  一年後某天,我再度來到當年你的房間。斗室裡盡是塵埃,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照出一格一格的。陰暗角落的桌子上,有一圓形的印子,那個是房間裡唯一沒有灰塵的地方。我了解,不久前你也曾來過,並取走你當年我留下的酒杯。你旅行結束了,卻依然沒有回來。你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那盆仙人掌。我只好添購一只酒杯,卻發現面前的酒杯相當寂寞,於是注入了些酒。我猛然想問,酒了解酒杯嗎?從那天開始,我不再喝酒。

  你離開後,你在我腦海裡的容貌就未曾老去,我只能想像出你老去的樣子。不過,我卻很明顯地感受到歲月的流逝。歲月催人老,然而老的不是歲月。我是真的老了,老得連週遭的空氣都長了皺紋。我老了。寂寞很近,你很遙遠。

  我終於想起我們的初遇了。那天我獨自從山上歸來,經過那間咖啡館,瞥見你坐在窗邊,於是我也走進店裡,與你攀談。你說你爬山前都會來這間咖啡館。那天,我又爬了一次山。那天山上風大,吹得整片樹林沙沙作響。我喜歡聽這種聲音,而你知道我喜歡。

  你回來拿走酒杯,我知道你何以不回來,但是我不清楚你當初為何要離開。你離開的當下,我僅是疑惑,但是一天一天過去,我開始難過。到後來,疑惑與難過,都已經隱隱約約了。如你離去的背影與腳步聲消逝在街角般,在某個時間點,忽然間便感覺到已經隱微了。仙人掌卻一如當年你贈我時的模樣,不曾改變。還是,我沒察覺它其實已經改變了許多?我猜想酒瓶裡的酒應該是真的沒有減少,畢竟那天之後我未曾喝過。什麼改變了又什麼不變,這些似乎沒什麼差別,但是我卻仍時時掛念於此。這個掛念常常哽在胸口。

  多年後的今天,我收到你寄來的明信片,是山明水秀的景色,上面只寫一行字,說你不寫詩了。讀到此消息後,我獨自繼續著晚餐,感覺到你是真正離開了。太陽尚未下山,涼風輕拂,空氣中有一股秋天的氣味。晚上睡覺時,感到寢室悶熱,於是打開窗戶。秋如流水,從窗口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