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8 16:13:30Maple

無聲--《半生緣》再創作

 
鏡子裡一張靛青烏黑難辨,胭脂失色於臘黃的臉,只有一抹鬼氣和陰森真實地透過反射進入一個女人的瞳孔深處。曼璐望著自己的臉,一如看一方陌生已極的調色盤,色塊濃重層疊,只可惜掩不住被歲月劃破的殘缺,控訴著每一道命運的烙痕。

 
一泓清淚如一泉銀溪,汨汨流過詭異顏色的稻田,劃出阡陌與矩陣,她卻感受不到流動的溫度,聽不見碎裂的聲音。

尖銳的嗓子拔過頂峰,透出真切的惶恐和絕望,超越每一個戲子所極盡能事以吸引觀眾的妝扮,驚動著滿天漫散的寒光月色,可惜的是,聲動山河畢竟只存在於舞台上虛虛實實的情節中。曼璐不動如山,精心地與自己相望。

因為那種哀嚎的苦楚,之於她,是無聲的。

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曼璐心裡最後一絲漣漪,透過曼楨無聲的淒厲呼號被激起,晃晃悠悠地飄到心海的另一邊,在一個古老的地方靠岸。在那裡,這個鏡子中正冷眼旁觀著自己親妹妹被自己丈夫蹂躪踐踏的女屍,曾經有血有肉地發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呼號,那個呼號在此時借屍還魂,突然間令女屍渾身顫慄不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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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楚某年某月,曼璐盈盈十五歲的青春煥發了。從那個斯文白淨,年紀相當的表哥意外地降落到她的生命中裡開始。一段青春,悄悄的開始,悄悄的結束。

 
亦不清楚某年某月,一種純真的想望從仍然青春的曼璐身上斷絕了,斷絕得那麼無情,斷絕得那麼猛烈,卻無聲。

 
她由一個女孩,硬生生地超脫為一個女人。從她某天意識到弟妹們呀呀惶惶的哭聲,意識到父親死亡的陰影乃纏繞在她這個活著的長姐身上起,她就再也不是那個虛盈著青春的少女,而蛻變為一個繼承者,承襲了沈澱在一切母者深層靈魂中的堅毅和孤絕,然後,揮霍自己的生命與勇氣。

 
那年,曼璐孤身前往上海。那年,她知道,顧曼璐這個人,從此,是死了。而她的青春美貌,頓時搖身一變,成了一種奢侈品,一種在架上,在眾目睽睽下明目張膽地被切割的昂貴屍體。

 
然而有些時刻,必須的決心仍然必須崩潰。

 
那一夜,美麗的商品第一次見識到自己被兜售的代價,那代價竟是舖天蓋地而來的絕望和恐慌,隨著令她厭惡又惶亂的吹到自己身上的粗重氣息和那令人噁心的肥重軀體逼近自己。當夢魘終於在現實中喚醒她時,那一刻竟是如此真實。

 
一瞬間所有甘心出賣靈魂血肉的理由都從她身裡心裡流盡,她本能地嘶吼反抗著那欺侵而來的無盡黑暗,用著她從未想像得到的激烈氣力,彷彿欲從母親胎中掙脫而步入生之境地那樣的渴望,然而呱呱落地的同時,也就開始走進了命運的圈套。

 
忽然間黑暗之間那個模糊不清的臉孔上出現了三道血痕,那黑影一怔,曼璐剛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猛然她就被那影子抓緊頭髮一掀,撞在了床板上,她失去意識前只迷迷糊糊地聽見一個粗惡的男聲罵道:「婊子!自己犯賤就要認命,買妳是賞妳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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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悶響和慘叫同時發生,尖叫在瞬間安靜消逝地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男人的喘息聲。因為兩個同時突如其來的靜默,曼璐才猛地驚覺到一個同樣的輪迴正在發生,夢魘再度成為真實。只是這一次,她是加害者,而不是被害者—而她所親手謀殺的,是她自己的親妹妹,有著一張和自己五分相似的面容。

 
忽然間曼璐的顫慄變成了痙孿,因為她完全了解了曼楨現在的處境。曼璐掙扎地扭動了自己僵硬的軀體往妹妹的方向前進—哦!天!她怎麼忍心讓另一個自己再承受一模一樣的痛苦,那她所深知而無聲的痛苦……

 
她艱難地往那個預設埋伏的房間移動,當她握住門把,隔著房門聽見熟悉的男聲興奮而急促的呼吸聲時,那聲音卻忽然間又翻出她每一寸被羞辱的記憶,她每一點每一滴失去靈魂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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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實踐了那個黑影所說的認命。
與恩客交歡成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一次一次的過程中她計算著自己的身價,甚至為自己的年輕貌美所帶來的成績有點傲然。

 
當年她在上海紅極一時的時候,那類達官貴人見了她不變得比小貓還乖,她拋個媚眼作個姿態,那能叫人不為她傾倒,然後白花花的大洋往她身上砸去。於是在一次次的販售中,她漸漸對自己的血肉感到麻木,只記得把自己妝點成美麗而受歡迎的商品。

 
哼!當年還有個在南京富甲一方的毛皮商為她神魂顛倒,一心娶她作小,後來是家裡老婆娘死都不肯才作罷…自己怎就沒那個命,卻要跟了現在這個沒用又薄情的死鬼!

那南京毛皮商的臉容於是越變越清晰,忽然曼璐眼裡卻跳出了世鈞的模樣,那個曼楨的男朋友。不知是否真有幾分相似,曼璐就是突然想起了那個常到家裡找曼楨,看來忠厚而體貼,不太說話,卻看得出對曼楨情有獨鍾的小伙子。世鈞的臉孔竟慢慢和她小時候那個曾有文定之緣的表哥重合了,一股無名的怒火、妒意和不甘心在曼璐體內不停的翻攪揉雜,成了一頭無以名之的獸。

 
原來她不是死屍的,她是為了誰而親手扼殺自己的靈魂?憑什麼一張相似的臉可以得到所有的幸福,而她就注定要在下賤的生命裡定格?她為了這些弟弟妹妹犧牲奉獻,到頭來她年老色衰還不是得自己湊和著把自己嫁給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相好,她的弟弟妹妹們又到底給了她什麼?

於是在她雙眼圓瞪,所有怨恨和不甘滾滾燒著的同時,隔牆而來漸次放縱的慾喊帶給了她無比的復仇快感,她帶著近乎猙獰的冷笑注意著那男聲,直到那個聲音又漸次低沈,最後轉為吁緩的悠長呼吸。

她恨恨的想,總之,這事是成了。所謂覆水難收,自己的青春和當時單純的想望又何嘗有可能重現?它們不僅沒有人悼念,甚至連衣冠塚都沒有。

在無聲裡,曼璐下意識地又回到了自己的鏡子前,半機械式地為自己補妝,一如她每一次妝扮自己成為商品,任由顧客操縱的前奏。

……紅的、青的、象牙色的…一面調色盤又成了形,而這次映出的不是稻田,是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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