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圖書館借來的書
圖書館借來的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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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回到孩提時,她原是有過這樣的童年,安靜地在房裡讀爸爸媽媽買給她的故事書,只是後來她忘了,忘了生活可以這樣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難道現在的她比起童年在房裡安靜讀故事書的她,除了外表老化,心智上真有明顯不同嗎? 很長一段時間,每天下午她坐在書房裡一張黑色的舊沙發上看書,沙發是六年前丈夫拍廣告用的道具,廣告拍完了,沙發失去了用途,他就把沙發搬了回來,一開始放在客廳裡,挨著家裡唯一一盞立地燈,立地燈原是為了閱讀買的,下班之後睡不著的夜晚,可以看書打發時間。但是她卻在沒了工作之後恍然發現,無所事事的下午恣意變換姿勢看各種書的感覺更幸福,便將沙發搬進了書房,背對著窗,整個白天那一個角落都擁有充足的光線,午後的陽光放肆的潑灑在沙發上,沙發背卻為蜷坐在沙發上的她遮住燠熱,書頁上也不會有刺眼的反光,她就這樣坐在沙發上看書。 大部分的書是從圖書館借來的,自從她搬到這間屋子,她所看的書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來自圖書館,前一次搬家的經驗讓她體悟到書是沉重的負擔,連搬家公司都要加重計價。當初看房子時,仲介向她說明這房子的優點,鄰近捷運站、市場、小學,這些她都不常用到,尤其是小學,對於沒有孩子的她,小學除了放學時校門口擁擠的家長和湧出的嘈雜孩子,讓她心生繞道躲避的念頭外,實在並無存在感。反而是仲介忽略了的圖書館,提供她很大的生活便利,她從五分鐘路程可到的圖書館借回許多書,順便在對面的超商挑選涼麵、三明治、優酪乳,長長的午後時光,她坐在沙發上手捧圖書館借來的書,書頁散發出一種屬於圖書館的潮氣,淡淡的酸腐味,她一邊看書,一邊猜想著在她之前是什麼樣的人借了這本書,她一行一行讀著其他人讀過的字句:「一個季節打開門去了,另一個季節則從另一扇門走進來。人們急急忙忙地開門,喂!請等一下,喊道還有一件事忘了呢。可是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門關上了,屋子裡已經端坐著另一個季節,擦亮火柴點起香煙。」(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 她的屋裡,沒有季節,只有她,和在她之前借書的不知名的人,那些人讀了書,書的一部分留在他們腦裡,他們的一部分,也隨著翻書的手指留在書頁。 至少她是這樣想的,陌生的、詭異的圖書館借閱者,手指上細碎的皮屑隨著淡淡的汗漬依附在書頁上。遇到晴朗的天氣,書房是整間屋子最溫暖的一隅,穿著寬大襯衫的她窩在沙發上,微微感到背上腋下生出汗液,她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難得流汗,即使是炎熱的夏季,隨著年齡增長,汗液比先前旺盛,可能更需要傾洩,她喜歡上流汗的感覺,人在密閉城市積累的抑鬱,流汗讓她感到舒暢,流過汗的身體,在蓮蓬頭投灑的溫水下濕濡,細細塗抹玫瑰花香沐浴乳,霎時的清爽,讓她覺得自己拋下了些什麼,一種她說不出的糾絆。而那些殘留在書頁上的記憶,上一個閱讀者,甚至再上一個閱讀者,數十個靈魂的皮屑汗液糾纏,糾纏著他們閱讀時偶生的心念,他們一直在遺失,將生命遺失在每一處卻不自知。 她繼續自己的閱讀,村上春樹的彈珠台、法國鄉間橡木林裡的松露、60年代旅美華人小說、30年代上海繁華又混亂的妓院、杭州茶商院樓裡的悠悠歲月,一頁翻過一頁,沒有系統,沒有目的,看到哪裡突然想起有事,書便攤在沙發上。 彷彿回到孩提時,她原是有過這樣的童年,安靜地在房裡讀爸爸媽媽買給她的故事書,只是後來她忘了,忘了生活可以這樣過。姪女幼稚園畢業時,執意不願繼續升學,姪女委婉耐心說服大人,她已經可以自己看書,不會增加別人困擾,所以沒有必要再去學校,當時她聽了覺得好笑,天真的姪女不曉得自己還得在學校虛耗多年,然後才能邁進辦公室,不管是哪一種辦公室。如今她回想起當年姪女說的話,訝異於自己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難道現在的她比起童年在房裡安靜讀故事書的她,除了外表老化,心智上真有明顯不同嗎? 有時圖書館借來的書扉頁上有人畫線或是眉批,她像是得到了某種暗號,彷彿與其他陌生的、詭異的圖書館借閱者出於同一情治體系,或是外星母艦,需要經由看似不經意的隱晦線索,拼貼出下一次任務,或是回返的地圖。她飄蕩在邊沿,書頁裡的線索、記憶、靈魂才是真實的存在,有一回她在書頁上看到:「生命的出口在哪裡?」桃紅色的細字筆寫的,看來像是女人的筆跡,有人用簡陋的藍色原子筆在旁邊回答:「我連入口都還沒找到。」也許是安慰桃紅色吧,至少她已經進去了,只是還沒找到出口。 圖書館裡的書來自何處?除了預算購書之外,捐贈募集的書殘留著更複雜的記憶,捐贈者的氣息夾在書頁裡,久久不散。她還在擔任記者的時候,主管交代她去訪問一位退休高官,因為他將上萬冊藏書捐給某大學圖書館,約莫是上午十點,她出現在年邁官員的客廳裡,跨年夜的狂歡還抓著她不肯放手,熬夜後的虛乏讓置身時光停滯的新生南路巷弄花木扶疏靜匿冷清官舍中的她,有如回到三十年前,當時的她尚未出生,遙遙想起昨晚和朋友在夜店歡聚猶如一場誇張的夢境,她試圖將自己拉回現實,認真面對眼前近九十歲的老人,問起他的藏書,老人告訴她:「他們把我的書都搶走了。」她嚇了一跳,忙問,是誰?誰搶走了?她幾乎以為老人回到1949年前國民黨撤退的倉皇,他們哪,老人說,語氣不是聲嘶力竭,不是氣憤難平,甚至不是無奈,反而有一點點的興奮,陪在一旁助理之類的人見她相信了老人的話,連忙靠過來低聲解釋,老先生早就擬定遺囑,所藏之書捐給ⅩⅩ大學,這兩年老先生頭腦時而清楚,時而胡塗,他只是一時忘記了,沒人搶他的書。已經有些耳背的老人沒聽見助理的話,對著她笑了,高興的拍了拍她的肩,攝影記者就在此時按下快門,後來那張照片出現在報紙上,看起來談話十分投機融洽,沒人知道老人告訴她,他們把我的書搶走了,當年看報的讀者不知道,現在在ⅩⅩ大學圖書館借書的學生也不知道,老人離世多年,他所有的豐功偉績她都不記得,只記得他說話時眼中一點頑皮一點調侃的神情,她懷疑,他是真的不記得了,真的胡塗嗎? 現在她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原本又是從哪來的呢?可能是某個人的遺物嗎?她一直不喜歡骨董,覺得都是遺物,萬一有魂魄相隨,又當如何?圖書館裡難道不會有遺物嗎?人死了,留下來的東西叫遺物,人弄丟的東西則叫失物,遺、失之間差異之大,讓她陡升疑惑。她一直相信作者完成書稿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裡持續和作者的文字交換彼此,書稿已不再是原本的書稿,其中的意義,甚至不是寫書的作者所能預測,而那些曾經讀過她手中借來的書的魂魄,如今何在? 《幽遊白書》裡的靈界獸依靠人的心志而活,人的心志旺盛牠便強壯,人的心志耗竭牠便衰弱。黑色沙發上的她猶如靈界獸,吸取來自書頁間眾多閱讀者的靈魂,文字排列整齊的書頁生出其他涵義不同於作者書寫表面字義,日復一日,季節的界線比記憶中更模糊,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每一個午後時光,時間往前推演的同時,她逆流回溯,觸摸到房裡初讀馮驩買義、快樂王子無私分享的小女孩,齊桓公再起的仕途,以及快樂王子的傾毀頹圮,當年的她可曾有所領悟? 沙發後的窗台上,一隻鴿子放肆的凝視她,圓圓的眼睛毫無懼意,牠在尋找她手中的書嗎?牠前世遺落的記憶,如今想起。 【2007/08/03 聯合報】@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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