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父
父 |
| ||
經歷些許世事之後,我公允看待她當年不過是要尋找母親、妻子以外的角色;然而我敬重父,敬重他在情感脆弱面所折射出的人格,母親說其實當年他寫了封長信:如果那是妳要的幸福,妳就去追求,我會好好照顧孩子。若非父,我將非我是完完全全另一人…… 一如父所承諾時光,予女,無限愛 那個我,極醜,照片裡目獃、髮稀、團臉、沒脖,又愛哭老掛著鼻涕,父一抱,淚輒止。午後我橫躺在門檻上,問這是做什麼,我說等我爸爸下班。睡著還好,要半夜醒過來,「一感覺小腿有個什麼溫溫軟軟的東西,就知道她怕黑來找爸爸了。」 這些屬於被動的記憶,召喚出的是陌生而零碎的片段聲影,只父,先我親近這個世界前,成為我唯一所知悉,全然感性印象之所在,由父開始我漫漫此生未可預知的旅程。 父,以女之名喚我那人,予我以骨血筋肉那人,與我魂魄靈犀相繫那人 父對待我有份溫柔細緻,決定了我們相處的基調,些許文藝氣,脈脈抒情。我在國外念書收到他寄來一大包各式中藥,裡面細分成幾小包逐個寫著:伏林、天麻、黨參、百合……父的字端穩逸然,他的信更泌出一股舊式家書的氣味:「祈吾兒,來信收允……望兒珍重自身,勤加學習……」 若親暱起來我們便像卡通般憨稚傻氣,「花爹」「祈祈」「笨爸」「小寶貝」這麼喊來喊去,很少粗戾爭執,他稍微大聲或者板起臉,我定摔門痛哭一頓,等他求和示好。父女情誼,親戚間都知悉,母親總宣稱我獨就是被父給慣壞。 小學有陣子異常瘦,擔心我犯貧血,被父領到醫院檢查,醫師要抽血,父隨即拿張紙遮住我的眼睛,不教我看到,只感覺食指似被玻璃尖扎了一下,還有父在我身後所圍繞過來的溫暖。 父若在頂樓,聽聞我下樓出門上課,他便依在圍欄邊俯身跟我招手,我仰著臉也招手回應,學生時代,無一次例外。有時我沒留意走過一大段了轉身抬頭一瞧,他還在那兒等呢———又非離家遠行,哪至於這樣臨別依依的。 中文系課後我直奔國家戲劇院,邀他聽京劇又故意「躲」在二樓包廂,見父遠遠走來顧盼自若,對別人也許他不過是芸芸眾生間一個普通男人,然而他正尋找著女兒身影,這顯得他多麼特殊,在他所尋找的女兒的眼裡。 我悄悄地近身去聽,父在陽台修理東西,一邊不知喃喃自語些什麼,似乎還言之成理,說什麼呢?他竟在背社論!若非這一問,從不知道父十幾年來有背報紙社論的習慣,奇怪是我當下的感想———該對婚姻懷著美麗想像,時間再久,也認識不完一個人,那份依然想去懂得對方更多的心思,即詩意。 從舊衣堆裡發掘可穿的資源,一條純白色尾端繞著碎花的長裙,我注意到上面有塊血漬,許久未穿怎麼會……隨手便丟到髒衣籃裡。隔兩日父親手把裙子交給我:老家有個說法,兒子的衣物要給母親洗,女兒的要父洗,才洗得掉。神色得意,像才印證了古老智慧所傳述的隱微幽秘。彼時我正修習女性主義,討論到月經禁忌,聽聞了不少家庭實例,男女衣服得分開洗,女人衣服不能疊放在男人衣服之上,相較一比,我家爹爹全不走這路數。 精神分析師:所以妳無法真正獲得孤獨感,妳畫圖總要加個彩色邊框,妳連陰暗面都如此陽光,妳的童年以及青春期也許要無限延長,妳的答案,父。 深夜父敲我房門,他握著手電筒低言:樓上曇花開了。 黑黯裡,疊疊花瓣繞著芯蕊,浮香恣意,盛張怒放,一股豔到極致的清雅。與父並立賞曇花,這畫面,當下,我覺得不對了。父女這樣獨對曇花盛開的詩情時刻太美好了,太,則過分,過分則……我慌張地三格併兩格跳樓梯下去。對於任何隱喻著別離、不祥的徵兆,我總豎起神經切切要避免。 父染患肺炎住進榮總,幾日下來他是病容憔悴滿臉于思,話很少,行動變得遲緩,任我平常淘氣笑鬧也揮灑不開,一陣靜默當中,父問:下輩子還要不要當爸爸的女兒?心擰成碎片跌進悲傷,趕忙寬言勸慰,移轉話題,其實我是下好幾輩子都願意的,但我不能接答,太害怕會一語成讖,絕不教命運偷聽去。 國外這幾年,最恐懼,便是電話在奇怪的時間響起,我會在意識到鈴聲的同時陷入驚恐,那意味著有急事通知,意味著刻不容緩,意味著我將面臨內心最害怕的一種失去。我想像過無數次了,也故意用想像來減消當這件遲早都會發生的事來到眼前時所攜來的至慟。深心底暗暗耍機巧,既然我總想到了,那麼便不發生吧。 行於漆黑之低谷,行於迷途之荒徑,行於荊棘之險弄,恐懼終將消失,我知我非單獨行於人世,因父在側 客廳透著光,父母在商量,出於一層奇怪心理,我故意下床經過他們面前,這舉止在提示我知道了,似乎這麼做就可以打斷任何正在發生中的家庭變故。從未見他們吵架,父一向沉默面對妻子的拗脾性,即當此際也一切平常,外婆打電話來哭勸過,父卻無怨意,數落母親的話更是一句也無。我疼惜父,中學年歲更直言過他娶錯了人,不單由於這事,更且母親無法參與他文學上的精神世界,眼見那世界恐怕荒蕪,父慶幸培植了我這個小園丁。 經歷些許世事之後,我公允看待她當年不過是要尋找母親、妻子以外的角色,然而我敬重父,敬重他在情感脆弱面所折射出的人格,母親說其實當年他寫了封長信:如果那是妳要的幸福,妳就去追求,我會好好照顧孩子。 若非父,我將非我是完完全全另一人 十九歲與父回湖南探親,常聽他細數老家點滴,於我那裡便揉合了時光塵埋下的鮮新與熟悉。猶記他抱我在膝上念著:曾飲思源情怯怯,何時再歸看洞庭。小小的我知道書上那墨色山水的地方,即父的所來處。 父晚婚,又居么子,跟大伯差了十數歲,因而我的輩分排起來是姑姑。他每日接見來訪的遠近大小親戚、大小官員,我則是忙著遊賞嬉玩與尋訪人物,地生又聽不懂土話,都由二姪陪著,夜晚父女再熱烈交換情報,扯扯人事閒篇。二姪彷彿自我脫離尼姑班級以來首位要好男性朋友,父說要注意喔,妳是姑姑。那語氣是淡淡提醒,充滿著商量,望我留點心。 彼時我對男女之事濛沌無知,二姪長我六歲尚未婚娶,又彼此初見挺難在心態上完全視我為長輩,帶著「異文化」氣質的青春女性對他也許造成吸引。自來溝通一些比較敏感問題,父都是如此,含蓄溫和,點到輒止,不強加他的想法要我實踐,充滿父一貫的行事態度。其後不見他為難二姪,亦不使我難堪,提醒過一回事情便罷。可我初次觸及「女兒長大了」,父一番微妙心情。 幾年後,我在國外真正談了場初戀,為此傷心耗神,由初至尾說予父聽。深夜裡聽他來來回回步著,他無眠,我亦不成眠。一雙剔青琉璃般的瞳子泛著微紅,映著父的心情,好不安揪心。他接續和緩地敘說看法,用並不世故的角度分析這是樁不適合我的感情,言辭中並無代我決定的意思。過後父從無再問起,我連交代下文都可免,是他一向對我的尊重與信任,讓我更慎重自己。 我幾乎沒什麼「家教」,自來父由著我,小從坐姿吃相大到婦德禮教,幾少承蒙過家嚴庭訓。我們交流著一種毋須言說的信任,在我所有選擇的後面他從未眉批個「不」字,雖也曾擔憂女兒給「寵」到往壞裡去,也曾慨嘆:我這一生對我這小女兒真是義無反顧!暗裡他早不知已回收了多少信任,我對自己所言所行總會顧慮到父的感受。 我不容易戀愛,朋友歸結原因在於我期待一個如父般為我承擔一切的男人。我以為父愛是唯一的,無可比,更毋須比,戀父情結這說法好用到濫用。我拒絕從另一個男人身上尋索父的影子,然而父所庇蔭之下,我知曉愛之一字可以到達的最純美最寬闊之境,自然不肯低就,若說理想化了,然而我不清楚何以需要妥協愛情。 如果以顏色比喻,媽媽和我各是什麼顏色?媽媽是紫色,妳是白色。 白,一點不意外,父親這麼想我,甚至早在我出世前。 同袍霍濟民是山東濟南人,童年夏天他總會住到沂水邊奶奶家,鄰居孩子調皮捕了一隻大白鳥關在籠子裡,大家輪流供食逗著玩,卻有另一隻大白鳥不離不棄,每年固定時節都來看望,村裡長輩要孩子們把鳥給放了,說這是對夫妻鳥。 聽完故事的是夜父夢見老家江邊村有個女孩子落水了,一身素白衣裙,村人全趕過來搭救,奶奶還好心地收留那女孩…… 熹微清晨,產房外,不意間他想起這段湮遠往事,那對夫妻鳥的故事,那則白衣少女的夢,他直覺妻子即將生下的是名女兒,她的名字該有個「沂」字,在生命未可知的漫漫時光中,他是她的父,他承諾時光,要給予女兒無限的愛。 【2007/08/28 聯合報】@ http://udn.com/ |
+++++++++++++++++++++++++++++++++++++++++++
上一篇:【藝文賞析】望
下一篇:【藝文賞析】恐怖呻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