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30 15:39:3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湮遠稚年

 

湮遠稚年

◎小約

喇叭花蕊攀附著窗櫺豔豔張聽你心事,你也真寫不下去。憶得那時你們青春一如嫩丸,分裹兩條被,癡蠢蠕於其中不能做聲,惟呼氣咳喘催你或他好好護住欲脹飽蛹的肉亮之軀。兩人朝不同方向翻身,竟眼對眼盯著了。是夜也無風雨也無驚,你與他不可打擾得放肆愛了。之後如沒有那麼回事,你別去他的小鎮,他也別去你的一晚輕歡。

沒有再遇見,這就像盹著了的一個夢啊。

你好容易哄睡寶貝女兒其實自己更睏,關滅床頭六燭燈泡,循著客廳擠進的迫促明亮光路,襪子小心攆著地板蠟澤。你發覺背對著的天使在烏黯裡輕鼾,心裡絞起微微一裊哀痛,你似乎愈發肯定這個世界必然在一個地方,有人盜聽你的密語私聲。你沒辦法躺下身子,老妻已早早夢在半途,原封不動留你半片空位搭車去她夢國。好幾年,她總先你一步,難得有虹霓並處的機會,她真心攬你肢臂一如綿軟彈性的睡偶卡卡露或莫妮(那時失眠女性流行的伴睡玩物,往往絨毛短密極有手感),自己睡了。月來前殿早,春到後宮遲。你沒有怨懟不平,你甚至覺得兩個人同時做一件事幾乎是不可以想像的,這是你逐漸默訂的準則。雨大不濕身,只要無風。偶爾拌嘴鬥狠,你男人寬諒大襟躲後院角落跟女兒捉蚯蚓進盆松土。那樣靜謐和緩的午後時光,太陽稀淡一如隔了多層玻璃。你也沒有多想便認為,這時才二十四歲,獨自蝸居一棟老式公寓的頂樓,借地安置你的渺茫餘生。你幾乎很少完整日常地用到那間吃飯會客的大廳,六十坪屋子對你而言簡直大而無當太過奢侈。可,沒有辦法你要清靜幽居必得付出代價。日光房的設計,四面都有簡易的鋁合金拖窗,透明得像本雅明小時候最愛的玻璃球世界。早晚光線斜打時分,你悠悠注目自己置身的這個空間,美得不能言語。

那時候還真的很年輕啊。我們的年輕就是為了不顧的。

你與女兒用簡單的土語交流自然與泥土的消息。這個世界實在太有意義。你讓寶貝學著噤聲感受大自然無意義的力量。她擺出一雙墨黑的瞳仁好像發現了你心內最深處的祕密。每週六你們循例去福利院接荻出來,一家人擁坐洋速食店點他愛吃的原味甜筒看他吃。荻猛的丟下甜筒,臉色蒼白,一股熟悉刺鼻的味道自他位置飄出,糟糕又失禁了。我急忙把他帶進蹲廁,他似乎從來就不能適應這樣姿態排便,面露難為尷尬的神色輕顫著手往下扯去棉褲,時不時用哀告的目光求你。你教他努力去適應,他微偏著短髮的腦袋似乎懂你,認真地辦他的事了。你一旁處理他髒汙的內褲,想起去年你不知道做什麼去了留下兩個都不可能相互幫得上忙的孩子等在車站吹風。荻突然腹裡泥石流爆發,你女兒拉他隨便進了一間地上污水漫溢的男廁,女兒努力在背後撐著荻讓他加油。進來解手的男士們看到女兒在敞著門的男廁如此奮力助殘的場面都不由的感動極了。你也忽然發現女兒在嬌昵的外表下一顆堅強的心靈讓你高興好久不能自已。

原來都想錯了啊。我們的力量一出生就被全部賦予了。

你從荻收瘦攏長的臉孔望見了你自己,儘管他與你沒有任何血親關係,可你們盲龜浮木般地遇到了。他天良純嫺地拆開你收保至深的過去,他時不時詭異望你呆凝,皺一個倉猝的笑給你,你無以躲免地被一針深深打進背骨。不獨是你誰都擁有的空心老倌的白癡時刻,竟這樣被稚弱玩弄,斯文掃地。你毫無擋架之勢,憋悶得別過臉去深深呵出一口氣差點溺斃!你的叔叔時間來臨了,在荻有限語詞中叔叔兩個字是發音最清楚準確的。每每他這樣喚你,放佛樹枝喀嚓一聲折裂巢棲雛鶯自你腔內下墜,你被酸慌弄得不能措手足。叔叔,除了讓你擁有另一個身分之外,你也痛苦地發覺與白紙青春的癡傻距離隔了整整一個世代,這種強烈之感遠比女兒喊你爸爸來得更滲人毛孔。你也愈來愈知道,從世劫垝毀清理出過往的怕與愛,是如此艱難磨人。你與老妻分享的當下歲月,你與女兒共同叫醒湮遠稚年,而中間空缺開著豔豔花叢的盆地,卻只在你突然夢回的瞬間尖腳一探。你決定認為自己是不可能再被回爐重鑄了,死了心便不可怕。

原來自扮演第一個老角色開始,我們就不能再挑選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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