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書、房子、震動
書、房子、震動
圖◎太陽臉 |
自由時報◎李佳穎
柯一個人住。他是鎮上唯一一家花店的唯一員工,負責開門、關門、接電話、卸貨、倒垃圾、招呼客人、送花。他唯一不必做的是包裝。他試過幾次,但他包的花很快就遭到顧客嫌棄。花店老闆是個包花包出心得才開起店來的40歲女子,她決定自己負責這部分。
柯住在十分鐘車程外的支線道路旁,一排三層透天厝左邊數來第三棟。那是他叔叔的房子,二、三樓堆滿了叔叔一家人共同生活20年來的雜物。叔叔離婚後去了中國,嬸嬸搬回北部娘家再嫁,兩個孩子在柯不曾到過的城市裡進入社會。這一家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齊心協力各自出逃,將彼此關聯的所有證明留在二、三兩層共50坪的空間裡。柯高中畢業服完兵役,做了三年的保險業務工作,被老闆以他無法改變的理由裁員,回到小鎮用當地租金半價向叔叔租下房子一樓,條件是他要確保二、三樓不生苔。
柯住在透天厝裡已經一年。叔叔從未回來過,嬸嬸的長相他不是很記得,一天晚上有個女人在外頭喊「喂!喂!」,柯拉開紗門。女人說:「你是誰?」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得先知道女人是誰,才知道自己是誰。「你是誰?」柯問那女人。一時女人愣住了,她說:「我以前住這裡。」那晚嬸嬸上二樓帶走一皮箱的東西,她收的時候,柯走到馬路上抽菸,圓月給一整排透天厝的外貼磁磚抹上一層亮銀,柯目不轉睛看著自己住了快一年的房子二樓亮燈的模樣,一陣風推來作物土壤的味道,以及某戶人家的熟米飯香。女人收拾東西不發一個聲音,她離開後柯上樓再開燈,完全不知道她帶走了什麼,他猜叔叔也不會知道,於是就沒再去想。
兩個堂哥各出現過一次。大堂哥載著老婆與剛滿週歲的兒子前往南方度假,特地經過小鎮。他們到花店找柯,一起在隔壁的泡沫紅茶店吃簡餐。「如果你們要回家裡,大門鑰匙在……」柯未說完,大堂哥打斷他:「沒有沒有,我們吃完就走了,趕三點飯店入房。」離開前大堂哥低聲對堂嫂說:「真懷念。」柯抬頭發現大堂哥正輕撫簡餐店角落一台破落掉漆的投幣式彈子台。
另一天鎮上大雨,小堂哥來敲門,進屋匆匆上三樓翻找許久,離去前他告訴柯若發現一個上面印有「隨緣」兩字的墨綠色袋子,就給他撥個電話。「是重要的文件嗎?」柯問。「沒啦,只是一些可以放在網路上賣的舊東西。」小堂哥含糊地說。之後柯在二樓某個紙箱上看到那只壓扁的袋子,裡頭什麼也沒有。小堂哥只在電話裡失望地問:「真的嗎?」人沒有再回來。
柯有時會坐在一樓客廳想,叔叔、嬸嬸、大小堂哥四口坐在這裡度過無數夜晚,從同一個鍋子裡舀東西出來吃,對同一個電視畫面哈哈大笑,一同覺得是一個家。他們在這裡吵架而至分離。柯給自己揣想一個難堪的狀況,扯開喉嚨仰頭喊了一聲「幹你娘」,只覺聲音從角落的樓梯爬上二樓,消失在黑暗裡。他在二樓的房間找到一個裝色情三級片的紙箱,影帶上印有「金巴黎影視出租」字樣,大部分影帶明顯壞了,唯幾支能看的帶子也霧舊難辨。柯只在有時間需消磨時才把箱子拿下來。片子粗糙如恐怖片,矯作如笑鬧片,一開始柯不知如何反應,然而時間幾月幾月消磨,那些片子竟真正色情起來。
一排透天厝共有五戶,僅入住三戶,柯住中間,左右兩邊都是空屋。房子的隔音不賴,他鮮少聽見邊間兩戶人家的生活。有時他覺得自己住在曠野上。他沒見過曠野,小鎮是他住過人口最不稠密的地方,舉目盡是電線桿與木麻黃。三樓大堂哥的書桌抽屜裡有一本附彩色插圖的教會傳道小冊子,柯在封面瞥見「曠野」一詞,插圖是一片緩坡與黑夜相連,一幢洋式的尖頂小屋獨立在中央,唯一一扇大窗透出暈黃。「在曠野上」令他心往神馳。
這日花店無事,老闆外出前讓他早早下班。他多出兩、三小時,突然想起讀書,或花店今天有個客人長相讓他想起一個學生時代說自己平日喜歡讀書的朋友。對柯而言,書是課本的意思,許久以前「讀書」跟著他的義務教育一起結束,出於一種躍躍欲試的好玩心情,柯想閱讀,一種瘋狂的挑戰,彷彿週六清晨一念間決定騎摩托車環島,現在他想一字、一字走完一本厚實的、印刷密密麻麻的書。
柯走進鎮上唯一一間文具行,只要書上寫著「西洋」或「世界」等字眼,隨意一頁都給他帶來與「曠野」這詞相似的感覺。感覺讀起來有點吃力,不確定,奢侈,陌生卻美好。彷彿店裡裹著薄紗的花朵,彷彿出遊不知目的。
最後柯挑了一本握起來手感不錯的厚書,書名是《塊肉餘生錄》,上冊。他不理解書名的意思,但他可以一字一字念出聲音來,他想,這就夠了。
那天傍晚柯買了肉羹麵外帶,回到透天厝一樓關上鐵門,將客廳茶几清出一塊地方來。不一會兒又跑到三樓將靠牆收起的一張折式四角桌搬下來,打開擺在一樓床邊。然後柯將茶几上的小檯燈搬到擦乾淨的四角桌上,拉好電源轉開。他跑回三樓拿來一張配合折桌的圓凳,也用抹布擦過一遍,擺在折桌邊。他試坐了一下,高度剛好,接著在桌上攤開書,柔和的黃光落在書頁上,每個字都非常清晰,彷彿要浮起來。他滿意地闔上書,關掉檯燈,回到電視前的茶几上,動手把肉羹麵從塑膠袋倒進保麗龍碗裡。
吃飽後柯關掉電視,挺直腰桿坐在他的書桌前準備讀書。他翻開第一張紙,從書名、作者、譯者、出版社、出版時間與日期開始讀起。書顯然很舊了,出版日期,民國77年;譯者,「本社編譯部」。然後他讀代序。他咀嚼每一個字,偶爾有不識得的字就直覺硬發一個音帶過,彷彿騎車輾過小石頭。他讀得很慢,確保一個字也不落掉。
夜過蟲鳴耳不覺。
讀到第三頁時,柯突然感到一股輕微的震動。一個與他踏在同一塊地上的人走了五步,停──又走了五步。震動停了,柯也停了。他等了一會兒,期待震動再出現,好讓他確定不是錯覺。沒有。他從中斷處開始讀起,翻過一張紙後讀了三行,震動出現了。這一次柯馬上停下來,那人踏了七步,停一會兒,又走了五步。柯確定不是錯覺。也不是地震,他想,這一排另外兩戶透天厝中有人正在家裡行走。他繼續讀。
幾週過去,輕微的震動造成干擾。柯讀書的時候,大約每兩到三頁會出現一次震動,每次差不多是人走十步左右的力道與速度,去,停,又回,有時會跑起來,悶且輕巧,答答答答。柯奇怪自己之前從未發現這件事,也許是晚上他總是專心看電視的關係。他注意到,震動的只有一樓,二、三樓倒是穩妥妥地。可惜他不會上樓去讀書,那不是他住的地方。
兩個月後折桌上的書翻到第285頁,而每晚柯要結束閱讀之前情緒總是非常暴躁。毋寧說,他是被震動催著決定「今天到此為止」的。震動一步步探測他的耐性,他甚至宣戰似站起來往電視方向大踏步走了五步,停,又用力往回走了五步,回到書桌前,使勁原地立定跳了幾下。每天他告訴自己,明天要是再震,他就要找出震源,也就是那戶人家,那個人,吵一場好架。
若問柯那285頁說了什麼,他回答不出來,他說錯了主人翁的名字,但也不覺得有什麼關係。因為柯確實在讀的當口感受到那些奇特的字詞──「考伯菲」、「默斯通」、「晚餐用牛排派」或「曠野」──在嘴裡放大的感覺──字不像字,詞不像詞──一種克服了什麼的感覺。
行文將至盡頭的那晚,震動從他翻開紙張那一刻開始,柯抬起頭,感到胸口湧起一股熱氣,他拎起書,指頭夾著最後幾片書頁,用力推開椅子站起,大踏步拉開鐵門走過馬路,猛一轉身面對一排透天厝。
他發現房子全亮了──不知何時隔鄰左右兩戶都入了人,五副相連的窗子滲水般透出白灰柔光,柯站在馬路對面,不太確定感覺興奮還失望,燥熱從身上緩緩蒸騰入夜裡。
他在田埂與馬路的接壤處坐下,勾指撥開書本,就著月光與路燈將剩下的字句讀完,心裡感到結束,他將書本闔起擺在雙腿間,以兩指估量厚度。這就夠了,柯想,震這麼多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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