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記憶之宮的建立
記憶之宮的建立
圖◎吳孟芸 |
自由時報◎史景遷 譯◎陳恒、梅義征
1596年,利瑪竇向中國人傳授建立「記憶之宮」的方法。他告訴中國人,「記憶之宮」的規模,是依據想要記住的內容的多寡而定。最為宏偉的「記憶之宮」,應當由數百幢形狀、規模各異的建築物組成,並且「數量愈多愈好」,不過他也補充,人們並無必要馬上建造一座宏偉的記憶大廈。可以建造一些素樸無華的宮殿,抑或更平淡無奇的建築物,例如一座寺院、一組官衙、一座公共旅館或者一處商賈的聚會之處。如果希望規模更小一些的話,不妨建一所簡單的接待廳、一處休息室或是一間工作室。如果想要一處私人的空間,那麼不妨使用休息室的一個角落,或是寺院的一個祭壇,甚至類似更衣室或吸菸室這樣的場所。
在概述這一記憶體系時,利瑪竇解釋,這些宮殿、休息室和菸茶室,都是留在人們頭腦中的心理結構,而不是完全由「真實」材料建成的有形實體。選擇這類記憶場所主要有三種方法。其一來源於現實,也就是說,參照那些自己曾經居住過,或者親眼目睹過並能在腦海中回憶出來的場所;其二,是憑想像臆測、完全虛構的產物,具有任意形狀或規模;其三則是那些半真實半想像的場所,如同一幢人們非常熟悉的房子,為了尋找通往新地方的捷徑,設想在它的後牆上開一扇門;抑或為了抵達該房子原本並不存在的高處,設想在房子中央建造一座樓梯。
希臘詩人如何訓練記憶
在腦中臆想這些心理結構的真正目的,無非是要為無數的概念提供存儲空間,而這些概念則構成人類知識的總和。利瑪竇寫過,對於每一件我們希望銘記的東西,都應該賦予一個形象,分派一個場所,使它能安靜地存放在那裡,直至我們準備借助記憶的方法來使它們重新顯現。既然這一完整記憶系統是否生效,決定於這些形象是否停留在安放的場所,而我們又是否能在瞬間想起它們的儲存位置,顯而易見,如果能依託於那些我們十分熟悉、難以忘記的真實場所的話,記憶將成為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可是,利瑪竇認為,如此一來就會導致錯誤。正因為是借助於擴展這些存儲場所的數目,以及相應的能存儲其間的形象的數目,人們的記憶才得以增強,因此,中國人應該努力創造出虛構的場所,或者將虛構的場所與真實場所結合在一起,並且通過經常性的實踐與回顧,把它們永久地鐫刻在記憶之中,最終要能使這些虛構的場所變成「似乎真實並且永難去除的東西」。
中國人可能會問,這樣一個體系最初究竟是怎麼創造出來的?利瑪竇早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他綜觀古代西方傳說,說明最早的記憶體系應歸屬於希臘詩人賽莫尼底斯(Simonides),他用精確的占位法訓練記憶。利瑪竇是這樣描述的(他盡量提供了詩人的讀音最為接近的中文名字):「很久以前,西方著名詩人西蒙尼戴在一所公館裡與親友們聚會飲酒,周旋於眾多賓客之間。就在他暫時離座出門片刻的功夫,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吹塌了大廳。其他的歡宴者都被砸死在其中。他們被砸得血肉模糊,肢體殘缺,即便是家屬也難以辨認。不過,西蒙尼戴能準確地回憶起這些親友飲酒時的位置,於是,他一個個地點出名字,屍體也就得以辨別。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延續至後世的記憶法的產生。」
來自蘇瑞芝的修辭學啟迪
利瑪竇本人在建造記憶之宮時,沒發現有任何奇怪或特別困難之處。他的成長過程就是不斷建立記憶之宮的過程,也是不斷和許多將學科知識深印在腦海中的其他技能融合在一起的過程。而且,這些技能,都是他在羅馬耶穌會學院(Jesuix College)所學的修辭學與倫理學課程方面的基本內容。利瑪竇最早接觸記憶之宮,或許是受了學者蘇瑞芝(Cypriano Soarez)的啟迪。蘇瑞芝撰寫的論述修辭學與語法學基礎知識的教科書——《修辭學的藝術》(De Arte Rhetorica),在1570年代是耶穌會學生們的必讀教材。在書中,他指導學生們掌握了經典用法和句子結構的基礎知識,其後又介紹了占位記憶法,將之歸溯至賽莫尼底斯,稱之為修辭法之源。他強調了這一體系按次序記憶辭彙與事物的過程,也強調了該體系可用來記憶術語的「無窮級數」。學生們應當努力實踐,創造出各種類型的生動形象,並為它們設計場所:宏大的建築物或者寬敞的教堂無疑是最為理想的儲存場所。
但是,這些籠統的建議,幾乎很難向人們提供全面的記憶技巧,更遑論隱藏其後的原理了。利瑪竇很可能是從其他一些作者那裡學得了更詳盡的記憶法。例如昆體良(Quintilian)就相同的主題做了詳盡的描述,解釋了人們應當使用怎樣的場所來存放所選擇的形象:「可以說,最主要的觀念形象是被安置在前院,其次的安置在起居室,其餘則應按預定順序圍繞蓄水池安置,它們不僅僅被保管在臥室、客廳,甚至可以寄託於塑像等物。如此安置之後,一旦需要召喚關於這些事物的記憶,人們便可依次拜訪所有這些場所,並從保管人那裡將它們一一取出,於是,每看到一件物品,就能回憶起各自的細節。因此,無論人們想要記憶多少東西,所有的形象必然如同舞者手牽著手依次聯接,由於它們是按前後順序一個接著一個,因而便不會出錯。除了在記憶的幾個重點的預備工作之外,是不怎麼費事的。同樣,可以如我所說的在一套房子內進行安置那樣,我們也可以將形象存放在公共場所、一次長途旅行、城市的防禦工事,甚至一些圖片之中。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自己構想類似的場所。」
掌管記憶的美神:賽姬
在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晚期,類似的記憶法可能已有了不同的設想,形象記憶技術可能已盛行於當時。早在西元5世紀,人們已發現,哲學家馬提亞納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寫道,賽姬(Psyche)在出生時,收到了一些十分可愛的禮物,包括「一輛車輪飛轉的車」──這是墨丘利(Mercury)的主意──「為的是讓賽姬能以驚人的速度旅行,儘管『記憶神』用沉重的金鏈子將它綁住,使它下墜。」這些金鎖鏈就是記憶的鎖鏈,代表著束縛人類智力與想像力的力量,而不是隱喻為反向力。卡佩拉所渲染的賽姬形象生動鮮明,在歷經一千多年以後,依然是利瑪竇及其同時代人關於「美神」的記憶形象。她擁有人們無盡的溢美之詞,激發著人們無盡的記憶與追憶,並掌管著統治疆域內的人類記憶。且看西元5世紀時對她的讚詞:「這是一位身材修長、渾身洋溢著自信的女子,有著超凡脫俗的美貌;她頭戴花冠,氣宇軒昂;手持用以防衛或殺敵的武器,刀刃光芒閃爍;身著齊胸的長袍,肩披一條古羅馬式樣的披肩,上面的圖案與各式裝飾品相映生輝;腰間則挽著一條綴滿珍貴珠寶的帶子,奇光異采,奪人心目。」
披肩上的每一件飾品──光芒、圖案、圖形、色彩、珠寶——都是修辭手法的描述,透過這些描述,她的形象便永久牢固地烙在了學生的腦海裡。
儲存順序決定記憶的容量
究竟一個人能在頭腦中存儲多少這樣的形象,又確實設法存入了多少這樣的形象呢?利瑪竇在1595年十分隨意地記述,他在瀏覽了一份由四、五百個漢字隨機排列而成的清單之後,便將清單倒背出來了,當時的中國朋友形容他只要閱讀一遍便能將中國古典著作整卷背出來。但是,這種能耐並不令人吃驚:與利瑪竇同時代的一位長者——弗朗切斯科.帕尼加羅拉(Francesco Panigarola),被佛羅倫斯的熟人描述為能遨遊於十萬個記憶形象之間,且每一個形象在他的腦海裡均有固定位置。他可能在羅馬或馬切拉塔給利瑪竇講授過記憶法,並曾寫過一本論述記憶方法的小冊子,該書的手寫草稿現在依然存放於馬切拉塔圖書館中。至於利瑪竇,他說,對於記憶法而言,最關鍵的莫過於每幢建築物裡存儲形象的場所的次序:「一旦場所按次序完全確定好了,你就可以穿過大門,著手開始你的布置。你不妨轉向右邊,並從那裡進行下去。你的腦海裡排列著一件件東西,所有這些形象都隨時等待著你去回憶,就如同撰寫書法時你得從頭寫到尾,也如同魚兒成群結隊按次序在水裡暢遊。如果你打算存放許多形象,那就請把建築物擴展成為成千上萬個存儲單元;如果你只是存放少量形象,那就不妨選擇一個接待廳,只需將它按角落畫分就可以了。」
法蘭西絲.葉茲(Frances Yates)那部論述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記憶理論的作品——《記憶之術》可謂博大精深。她在該書中認為,「任何一篇論述記憶法的文章,儘管總是能提供記憶的法則,但卻很少能提供這些法則的具體應用,也就是說,它很少能提供一個安置記憶形象的體系」。利瑪竇關於記憶體系的中文譯本,不可能完全彌補這些不足之處,但它確實使我們明白了,傳統的記憶體系如何才能在遙遠的地球另一端被堅持、延續下來。●
作者簡介:
史景遷,1936年出生於英國,現為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也是國際知名的中國近現代史專家。著作極豐,有《追尋現代中國》、《太平天國》等書。史景遷總能從世界的大格局來觀照中國歷史,兼顧考證、敘述、分析、綜合與理論各個層面,本文為《利瑪竇的記憶宮殿》一書之精采節錄。
++++++++++++++++++++++++++++++++++++++++++++++
上一篇:【藝文賞析】挪威
下一篇:【藝文賞析】驚悚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