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

自由時報◎余信儀

炎熱的夏天午後，我潛進水族館躲避熱浪轟襲，入口售票小姐扁瘦的身軀坐在透明壓克力板後方，對話窗的點狀小孔洞像一個個的氣泡，在她說話的時候啵啵啵地浮動。我拿了三個貝殼給她，她沒有表情地看我，球狀的魚眼珠表面有一層冰涼水膜，倒影出我正常的臉形。滑過冰冷金屬凹槽，她伸手遞給我一張入場券，沒有毛細孔的皮膚表層黏貼著細碎的灰白鱗片，在陽光下閃動不規則的光亮。

水族館冰涼的巨大內部空間沒有半個人，我隨意走動，腳底摩擦地板的聲響在封閉式建築物中嗡嗡迴響，彷彿潛游在深幽海底，耳膜被奇妙的壓力擁抱，延展開浪濤似的低頻音調。日光透不進來，世界一片藍。

一隻鸚鵡魚來找我說話，勾狀的嘴喙喳喳說著弱肉強食的合理性，對弱者同情是人類才會做的事；珍稀魚類擁有獨自空間的特權，斤斤計較是人類才會做的事；沒有任何魚類在審判罪與罰，是非善惡是人類才會做的事；不同性別的魚強迫性置放在同一個空間生存，過度繁殖是人類才會做的事……

叨叨不休的鸚鵡魚太像人類，我離開牠踱到一隻章魚面前，被牠華麗的隱身技法吸引，對比強烈的鮮黃深黑眼珠直視著我，彷彿可以將我看穿。牠搖擺了下身軀，變換成岩石的顏色，不理會我拙劣的偽裝。

我自慚形穢地離開，遍尋不著深海魚的蹤影，那些發亮的、眼盲的、尚未命名的、長相奇特的深海魚類，人類的世界還沒有牠們存在的空間，而牠們的世界也還沒有人類的存在。生存如此純粹。

我依照海底隧道的指示路線走進電動軌道，深藍之中，浮光掠影，魟魚自天頂悠游飛過，曼波魚搖擺性感的身軀繼續下一場舞蹈，七彩魚群和平而無憂地來回散步……

冰涼海藍的世界，我看見。

梵谷左耳緊貼玻璃，用盡力氣在藍色玻璃表面塗抹鮮黃的色彩。

太宰治坐在石椅上不斷喃喃自語，我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人……

波特萊爾搥打海蛞蝓的窗，質問窗框裡變形的美麗，貪婪嗅聞妒忌的香氣。

克林姆默默觀賞海葵的生殖，靜靜撕裂基因的信仰。

薩斯厄多與我錯身而過，在甬道的另一邊，雙手在牆壁滑出一道控訴的血痕。

默默跨越文明預設的柵欄，我走到戶外看海豚表演，聰明單純又討喜的哺乳類動物，人類偏好的典型。顏色重新回到混亂的排序，漸層不一的灰階構築出無數的金字塔。

海豚咿呀咿呀鳴叫，搏得人群的掌聲，陽光太刺眼，我幾乎聽不見時間的吶喊，坐在觀眾席長椅上，我昏昏睡去，夢見背脊長出透明的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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