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間還早，學生都還沒來，教室裡很靜，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心事，已經有一陣子了。昨晚，他弟弟從家裡帶來一封信給住校的他，信裡說那所公立學校現在沒缺，無法聘他。他想起那次國中教師檢定考試，他考了三年才搭上末班車，從十五取一中脫穎而出，可是口試的時候，口試官一句話講了三次，他還是聽不懂，最後只取得聾啞學校教師資格，然而……他頭垂得更低，想哭但哭不出來。

驀地一聲暴喝，一個早到的學生，正在向他行禮問好，原來陽光已照進教室，學生陸陸續續到校，忙碌的一天，就要開始了。「老師，我把地掃完了。」「老師，我把字寫完了。」「好！好！老師給你大拇指的獎勵。」學生不會講話，會先叫一聲，或拍拍他的手，再打手語。他也不知學生為什麼老愛找他，尤其是在此時此刻；學生則認為他和他們是「同類」，他比他們的父母還可親，至於什麼公立私立的，學生是不管也不懂的，看來再傷心，日子還是要過。

學生因為喪失聽覺，少了聲音的干擾，變得精力格外充沛，並有不喜約束、唯我獨尊的傾向。你看過他們踢足球嗎？像一陣龍捲風，一路呼嘯，球滾到哪裡，人堆就擠到那裡，跌倒了可以爬起，球就是不能讓給人家，哪怕球已掉進隔鄰的那間棄用豬舍裡，也照樣衝，照樣搶，他為了約束學生，有時也加入他們的行列裡，學生他們哇哇叫，同事取笑他，你幾時也變成啞巴了？這話讓他哭笑不得。

說山，眼前就真的有一座山；說樹，就真的來了一棵樹，世間的一切一切，無論是有形無形的，都靠這雙手來模擬，學生圓瞪瞪的雙眼，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演電影、看電影，這種只有視覺、沒有聽覺的世界，對事物的詮釋，有其獨特的一面，也有其缺陷。「刷牙」是什麼？怎麼寫？刷牙時牙齒和牙膏要碰在一起，所以「齒膏」就是刷牙；17減3是14，13減7也是14，因為7和3相減都是4；「國」和「家」的手語人人會打，可是「國家」是什麼呢？他一個頭兩個大，他知道眼前有一座地獄，且深不可測，而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振聾的工作，捨我其誰？！

什麼是三七五減租？什麼是耕者有其田？台灣的工商業如何發展？哎！這些問題不像比山比樹，用眼睛就能看到，他的電影要怎麼演呢？唔！有了，李同學家有一大片田，陳同學家沒有田，陳爸爸向李爸爸借田來耕種，收成的時候，陳爸爸分得一大碗，李爸爸分得一小碗，因為陳爸爸工作很辛勞，所以分多一些，後來陳爸爸向政府借錢，買下所耕種的田，成了地主；李爸爸則將賣地的錢，拿去開工廠、做生意，你看現在外面馬路很寬很平，樓房又高又大，都是李爸爸的貢獻。班上剛好有李、陳兩位同學，一富一貧，都來自鄉下，至於有沒有田，以及後面的那一段，都是他信口胡謅，學生也知道他在胡謅，但有趣，也了解。

每天上下午各一次的環境打掃，是他們間的一大事，這種工作無需繁複的講解，也不用什麼電影演練或哇哇叫，拿著掃把用力一掃，拿著抹布用力一抹，立即看到了清潔和乾淨，收穫在眼前，喜悅滿心頭。

地已掃過，旗也降了，像吃飽的羊兒要回家，他們書包裡有書，額頭的汗珠，還沒有擦乾，紅馥馥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倦容，望著他們，老師會忘了一天的辛勞。

綿長的隊伍，緩緩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幾個住在附近的學生，在適當的地點，自行離去，其餘的分別由老師帶往各招呼站等車。無論路途有多遠，需不需要再轉車，每天一來一往，六年間，他們好像永遠走在這固定的路線上，離開這固定的路線，誰能接納他們？環境的艱苦，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領會到了。學生如此，他何嘗例外？

他帶領的這隊客運路線學生，共有十一人，有一半來自附近漁村，其中有兩對是姐妹兄弟檔，年齡最大的是劉×英，十六歲，因長期下田幹粗活，兩手皮膚特別粗糙，但字跡娟秀，懂得害羞靦腆；個頭最小的是吳×生，六歲那年，因過度頑皮，摔破額頭，血流不止，由他半跑地抱著送醫；最會搗蛋的是張×和，人稱「孩子王」，打人還說謊；最脆弱的是孫×水，動不動就尖聲呼叫，自找委屈。因適逢放學時間，班車坐滿了前站上車的學生，致一再過站不停，他們已等了一個多小時，學生有的呆坐，有的玩跳圈圈的遊戲，懂事的劉×英要他先回去，這裡的事交給她，他搖搖頭，哪知才搖一半，就傳來孫×水的尖叫聲，他知道是「孩子王」在搞鬼，把他找來，要他和老師玩「九九乘法表」的遊戲，他打36，張要回打6×6，4×9，他打24，張回打3×8，還有一個呢？學生開始圍過來看，他要陳×進、李×發兩個功課最好的學生不要講，張狡獪地游目四顧，啊！是4×6嗎？他點點頭，還想出題再問，忽然有人狂叫，車子來了。學生上車後，幾個靠窗坐的學生，不斷地向他揮手。這一趟等車，足足等了二小時。

他年輕時，有過憧憬，也努力過，但最後只能留在這裡，刻苦儉約度日，沒想到一幹三十六年，還能晚霞留輝。三十六年來，他沒辦法和學生用口講一句話，只能用手比來比去，天天看電影，演電影，春風送暖，原不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