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0 23:02:2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當代小說特區》快遞!

 

《當代小說特區》快遞!
【聯合報╱鍾文音】
2007.11.10 04:29 am
 

有一回,我還十分記得,那首歌的旋律和一個女人,也許一切都在緬懷中,然而事實上我知道,僅有那麼一回,讓我想起那個痛點。

那是十年來僅有的一回。

哎,誰關心呢。就算神也不能控制別人的心。

我算是一個無聊的人。除了十年前還有一點英挺色相外,我和我的朋友都已經漸漸進入中年期危機。頭髮漸稀,福態漸顯,性只能幻想。然而上半身以上的腦袋所渴望的事卻一刻也沒有改變過,生活總是女人不夠,金錢永遠不足。最後事業沒有突破,有婚的心疲憊,未婚的心不甘。

我唯一稱得上有點意思的活動是在燈下和影子一起吃飯,或者和十三說說話。

我通常在晚上九點回到我住的公寓,那是我和一隻貓暫時的窩,那貓不是我養的,也不知從哪跑出來的,反正有一天牠就在那裡了。就像有一天我被一個物體彈撞玻璃窗的聲音弄醒,眼睛睜開見到一雙銳眼框在室內窗沿,是一隻鳥。鳥在望了我幾眼後,開始盤旋。不知道鳥是怎麼彈進來的,鳥被貓嚇得在屋裡亂竄。

有些冷風了。貓不知何時跳上我的床,位置正好在我的鳥位,站立不穩地東倒西傾著,後來我一抖腿,牠才整個身子倒在我的大腿側邊,故作可憐地瑟縮窩著舔著,牠應該早已習慣我對牠的清貧了。

我常頭痛。

這兩天頭痛得更厲害,一連串的噩夢下來,我似乎被自我給棄絕了。我要說我還能在乎什麼呢?十年前我不敢的事,至今依然不敢。我沒有敢過,真的呀,我比妳還不如啊。

十三聽了,搖著頭,她玩貓玩鳥,動物在她手中都馴服了,像是被十三給催眠了。她放下野貓野鳥,開始以指甲刀磨磋著繭,她不抬頭就光會搖頭。她的手臂上有個十三的圖騰刺青,她並非排行十三,她只是喜歡十三,世俗所認為不祥的數字於她卻相反。

我本來叫小五,她說男人不要有個小字,都小了還五(無),難怪運氣很背!我被她改叫作大街,因為我每天風塵僕僕地騎著我的老野狼奔馳在城市各街道,在樓與樓裡進進出出,我唯一無法任意進進出出的只剩女人的神祕地帶了。我的腳跛了,是之前巡邏工廠時被機器夾傷的,我本是工廠某部門主管,其實一直有人想弄走我,未料天意比人為來得更讓我措手不及。

我領了一筆微薄的補貼後就被辭退了,我去宅急便,但我不是魔女,十三說我像魔神。我想做一份和以前完全迥異的工作,想從事一種只需勞力毋須勞心的簡單工作,而實情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也只剩這些殘羹剩飯了。

起先他們懷疑我的腿有點跛如何騎機車,我於是正騎倒騎著給他們開眼界,我年輕時還曾經是帥氣的追風一族呢,如今真是虎被犬欺了。然而得混口飯吃,反正我已是一個無聊的中年歐吉桑,少女看見我都叫我「怪叔叔」。

十三是唯一當時說話的女人,她在我住的公寓樓下開家庭美髮,才十八歲時就從南部家裡逃出,跑去學美髮,把自己的頭髮當實驗,染剪得很酷。後來領班太摳,洗一粒頭十塊錢,她說整天洗死了手都脫皮了竟然還賺不到兩百塊錢,有天她站著站著突然咚地一聲暈了過去,醒來時見到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床單白色的人白色的霧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夢白色的蝴蝶……她緩緩地走出榮總醫院,走到天母美髮店宿舍,取了自己包袱就離開了。身後依稀聽見吹風機嘎嘎響,化學香氛精與洗水聲不斷地讓她走在台北的路上耳鳴。

後來她找到她離家多年的哥哥,也就是我的麻吉老友阿翔,就住到了我的公寓樓下。他那開地下錢莊的哥哥把租給樓下開手機店的房子收回一半,讓她開只有兩個座椅的家庭美髮店,拜隔壁手機店之賜,生意還不壞。

當快遞就是一隻手機一輛破機車和一張地圖就可上路了,我每天說的話幾乎就是大喊一聲:「快遞!」快遞,若成了慢遞,會挨削的。但也沒辦法,你知道台北縣有多複雜嗎,台北縣就像是一座醜陋的迷宮,讓人一點也不想深陷其中,只想快快丟了就跑。

下雨天送起包裹簡直就像在鄉下大雨爛泥裡打滾的豬仔,進入公寓交貨,主人總是以隔離的目光與帶著距離的手接過快遞的貨物與簽名。戴著安全帽與一身濕淋淋泥汙汙的雨衣確實讓人頭皮起毛,沒有安全感。要非手裡握有一只對方名字的包裹或牛皮紙袋,是沒有人願意看我一眼的。

十三有時也常收到快遞,當然不是由我送的,她郵購美容美髮最新物品,所以見到的快遞先生也不少。某回在一個很冷很冷的下雨天,她開門預期是個來送物的快遞,沒預期的是快遞先生在交給她貨物後竟高聲喊出:「阿扁,凍蒜!」十三說她當時差點沒抱腹笑翻在門口。「他發抖著雙腿走回沒熄火的機車時,我第一回想要哭喔,那麼冷的天,他交給我東西時指尖都是像冰一般的凍,他的腳也是跛的……」我聽著,正要放進嘴巴的夾菸之手停頓了半秒,下眼瞼覷見菸屁股的火花如美麗星光。十三突然意會到什麼地紅了臉吐著舌說:「我是難受的,你知道的。」我對於這麼大剌剌的女生突然文謅謅起來,就笑開地安慰她說:「沒什麼要緊的,我本來就是個跛子,跛子腿跛心不跛。」十三才放心笑開,只是忽又吐出髒字:「他媽的!這輩子還沒這麼難受過,就在下雨的冷天看見這麼一個熱騰騰的跛子出現在眼前就讓人難受了。」

因為這晚的對話,我和十三突然靠近了起來,像是忘年之交的情誼,雖稱不上偉大,卻是這座城市裡少有的患難知己。當然患難的角度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其實十三過得還不錯,我在新人類眼裡也許只是個會呼吸會咀嚼的動物吧。

有回我去送快遞時,送的地址很陌生,開門的人可一點都不陌生,我的前妻。曾在婚姻聖殿誓言對彼此有苦有難也不棄不離的妻,在我出事躺在醫院時,當時醫生說恐有截肢之虞,妻聽了一臉驚慌,在我某日昏沉的黃昏於床畔哭泣,哭答答地說她不要後半輩子必須推著我的輪椅度日,她還沒吐出離婚字詞,我就說離了吧,反正我沒有什麼好損失的了。

我送快遞的那天早晨,眼皮一直跳,十三見了說她想用夾子把我的眼皮固定住。前妻開門見了我也驚訝,她驚訝我還可以騎摩托車,沒錯,我的腿還在,只是瘸了點。前妻接過某男從公司快遞出的情人節花束巧克力,她臉露羞光,我微笑說,情人節快樂!享受被愛的幸福是很道德的事。

我發動機車,正要轉動油把離去前,聽見前妻說了聲謝謝你!她緩緩地把公寓一樓大門關上,我瞥見大門前庭停著一輛光潔新穎的豪華汽車。突然想起這汽車很眼熟,在騎機車送快遞至下一站的路程上,方想起曾經妻坐過這輛車返家,這輛車停在我舊窩的樓下夜晚時,我瞥見過幾回。當時沒想到的是妻早有男人了,還以為是妻姊妹淘的男性朋友一起順便送她歸家。

我的舊窩連同離婚一併送給了她,我因此不敢回去,當快遞時唯一的條件是絕不送舊窩那一帶的物品,沒料到前妻早已轉手賣人了,她住到了更好地段的更大居所了。

這晚,我載著十三回到我過去的舊窩,舊窩對面是永康公園,夜晚的永康公園有小孩在玩著遊戲,老人在散步,街道兩旁的咖啡館食客正喧熱。我和十三看起來倒像是父女般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各自抽著不同喜好的菸,我指著某公寓給十三看,說那是我住了二十年的窩,現在不知是誰在住?

我假裝按錯電鈴,有人開門你就可以看到了。十三說。

我搖頭,說不用了,看著紗簾燈影下有人在用餐,我想買這棟房子的人是幸福的,還願意緩慢煮飯一起在家用晚餐的人應是幸福的吧。

十三聽了,也餓了。她說你曾經在這座城市有個地方不敢去,我也和你一樣喔。她說要和我分享一個祕密,一個關於愛情和死亡的祕密。

十三剛上台北時愛上一個有婦之夫,愛得痛不欲生,她說她在美髮院洗頭會洗到暈倒就是洗到愛人的妻子,她恨不得把那妻子的頭髮剃光了,結果自己卻心臟無力先暈倒,事後她每一晚都會偷偷晃到愛人家樓下,仰著頭看他們在家用餐的身影就會兀自傷心掉淚。兩年後,有婦之夫帶著全家去峇里島,回程飛機在桃園大園上空爆炸,愛人全家全死了。之後,她再也不敢去那個愛人舊家了,她送他的某些物品也就自此淪陷於那個家了。

那晚我問了十三舊愛地址,隔天趁快遞空檔,繞去瞧瞧,上到公寓樓後,按了電鈴,無人回應,又按了一次,聽見裡面有高跟鞋敲地磚的聲音逐漸走進。門開,一個化著濃妝的熟女問:「你要看房子?」她狐疑地問。原來這房子要賣了,我隨口說幫朋友打聽打聽,誰要賣這間房子?

「我啊。」小姐指著自己,她不耐地說。我偷偷按下了手機的照片鍵後說了聲謝謝離去。「小姐一直單身?」「關你屁事?」

十三看見我拍的照片,驚叫她就是舊愛男人的妻啊,她曾偷偷看過男人抽屜的照片。我說你哥靠警界關係一查就知道她是誰了。我把照片傳給阿翔及那個房子的地址後,阿翔幾天後打來電話:「不過就是一個單身女人的房子,幹嘛這麼好奇?」後來得出事件輪廓是,十三的舊愛根本不是什麼有婦之夫,那只是藉口。峇里島之行是他和另一個女人出遊的。

之後,十三和我一樣,都治療好了對這座城市某一區某一棟房子的恐懼感,連同她的暈眩感與第三者的罪惡感也一併治療好了,唯獨我的瘸是注定好不了了。我繼續送快遞,十三繼續吹她的頭髮。

日子無聊的時候,我們依然爬上屋頂看鄰近松山機場的飛機起降,然後躺下看第一顆星子爬上天空。我用我瘸掉的腿跨上她,就像我跨上破野狼般地騎上一條大街。而十三用她發痠長繭脫皮的手指撫摸我,就像她用吹風機撫摸客人的髮絲般溫柔。

我們對情愛覺悟得早,用我的殘餘肉軀與她的失敗青春共同一起活了下來。阿翔知道這件事後,雖然對我幹譙了好一會,咆哮之後,他淡淡地遞給七星菸說:「隱龜(駝背)交凍憨(傻子),也算一種覺悟啦。就像我早早覺悟不要開車,要開錢莊一樣。」

天空依然掠過飛機白煙,愛人枯骨卻再也發不出魅魅的燐火了。只是這城市怎麼永遠有快遞不完的包裹文件?十三笑說,就像洗頭永遠也洗不完一樣。

我們兩個加起來是十三大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