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大象
大象
◎湖南蟲
像頭大象一般,父親裝上了鼻胃管的模樣。
母親熟練地組合好餵食器,一天數次倒入醫院發配的營養補充液,倒入舅舅送來的冬蟲夏草雞精,倒入父親明明嘗不到味道卻要求想喝的紅茶。餵食完畢後以開水清洗管子,繼續如同小學的自然科學實驗般,將容器的一邊抬高,液體就自然往較低的一邊流動。
安安靜靜的用餐行為,不知父親在灌入那一肚子的水之後,會不會感覺到飽?
母親把膠管的蓋子扣上,繞過父親的頸,像暫時用不著的器官先放著。
鼻胃之間,顧名思義,但那根管子真的通到胃裡嗎?經常我摸摸肚子不敢相信。
幾乎全是藉著一次又一次不管是自身或他人的病與痛,才頓悟到原來我對人體的構造之了解,是如此地淺薄。
好比父親這次的電療療程,每週五次,週休二日,每天僅十分鐘,初以為沒什麼,誰知道那些電光能量一直在默默累積,終於從整個口腔部焚掠開來。以前聽說遭雷擊或高壓電觸的人,那些砍灌入體內的電,會從某個地方釋放、炸開,像頭餓極而不顧一切的猛獸,一逃出獸欄就大開殺戒。只是這個說法我始終無法證實,只能發揮想像力,約莫如同埋於皮下的炸彈引爆,我總以為是科幻片那類突然從身體某處濺血開花翻扭而出的異形。
然而父親的狀況卻徹底推翻了我戲謔而不切實際的遐思。他的嘴唇像被撕去一層皮,裸出微滲著鮮血的肉,痛到不知如何是好時,頻頻掉淚,就像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還說不出口,因為一說話就是更劇烈的疼。
鼻胃管掛在一個事不關己般的位置,卻強行通過了著火的嘴巴和喉嚨,祕密輸送著食物,以維持身體的基礎運作所需。
為何我們就這樣,束手無策了?
久病多年而不事生產的父親,卻在此刻給我了一個大象的形象,那樣緩慢地接受著宿命的支配,樸拙地在這個馬戲的世界扮演份內的角色,努力但幾乎隱形不被看見,直到龐大的身軀不堪體內的壞細胞之重,倒躺在地上,才忽然彰露了生存的敗壞,瞬間讓許多原先不覺其實倚撐於其上的人事物,一一崩解。
我想起一回在電視頻道觀賞某動物紀錄片,黑暗中,夜視鏡頭跟著一頭大象在移動,像緊盯著獵物,然後畫面跳接至一群貪婪而急欲飽餐一頓的獅子,慢慢地靠近、圍攏住那頭象,接著像有誰一聲令下,牠們猛然全都撲跳至大象的身上,展開閃電攻擊。
大象奮力反抗,扭動著不夠靈活的身體,狠狠甩落幾頭獅子,邊反擊邊逃亡。獅子們猶豫、不甘、再戰,大象節節敗退,身上滿布傷口,無聲地流著血。
我發現自己無法諒解那冷眼旁觀的鏡頭,只得趕在大象轟然一聲倒地之前,關掉電視。
但我關不掉腦中父親的臉。●(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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